万妖城:纸妖

1

隔牖①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绿竹被新雪覆盖,投在菱花窗上,影斑驳。

袅袅的香烟。

窗下一出众身影坐得端正,修长玉手骨肉均匀,正捏着一杆狼毫,糟蹋纸。

纸实在是好纸,半熟宣,造纸的人伐下上好青竹,不知浸泡蒸煮漂洗过多少遍,在纸浆里撒过金粉香料,才成就一张纤薄坚韧的纸,透着香气,金光熠熠。

桌旁肃立的女子白衣似纸,乌发垂腰,低眉敛目有些哭笑不得,指着纸上蚯蚓爬过似的“一竖”,“秦公子,你这手怕是杀人时候都没这般抖过吧?”

戳到秦艽痛处,他登时冷脸,“闭嘴。”

说完屏声敛气,如临大敌,郑重在纸上又画下一道“横”,写得比“竖”还难看。

白芷不忍睹,更不忍他糟蹋纸,故而劝道:“要不算了吧。”

“细辛姑娘若是喜欢你,就不会嫌你字丑。”

秦艽:“……”阴沉着脸道:“金九这个长舌头。”

金九蹲在窗外墙根下抄着手,也不惧风雪侵骨,心里偷偷笑,仰头瞥见一只飞虫,眼睛一眯目光如炬,长舌一勾,飞虫立即卷入它嘴中。

金九惬意点点头,那人家舌头本来就是长嘛,公子有了喜欢的姑娘,到时候若是成亲,全城的人都得随份子,可不得叫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没毛病。

霸道城主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岂能听进旁人劝阻,白芷叹了口气,忍痛又拿出一叠自己收藏了许多年的上好宣纸,与秦艽道:“也罢,你慢慢写吧。”顿了顿,“‘秦艽’二字练得不错,但‘细辛’的‘辛’字最后悬针一笔,拖出笔锋才好看……”觑着秦艽脸色,“算我多言。”

这人,说好来学写字,还想翻脸就翻脸,脾气差成这样,怎么会有姑娘喜欢,真乃一奇迹也。

白芷一边腹诽,一边拿来了纸,来去不过一会儿工夫,见桌上多了颗润泽的白珠子,拿指尖一触即亮。

“烛龙之眼,”白芷吃惊,“给我的?”

秦艽在满纸并排的“秦艽”“细辛”中头也不抬,“嗯。”

传闻烛龙身长千里,住在极北酷寒之地,精魄藏在眼睛里,睁眼为昼,闭目为夜,所以极北方才有无尽的白昼和长夜。

白芷心里一阵感动,她怕水怕火,不敢像寻常人那样夜里点烛火照明,有了烛龙眼珠,方便不少。

“不过是教公子写几个字,废几张纸,公子这谢礼委实厚重了些,”白芷欣喜地抽一张纸,在手中折叠巧弄,不多时手中多了个精致的白玉盒子,一点看不出是纸叠出来的,她小心翼翼将珠子收了进去。

转身走向内室,忽听秦艽道:“仍旧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吗?”

白芷步子一顿,摇摇头。

她只知道自己是一张纸,自从有了意识,便日夜于一座孤坟前徘徊,不知坟茔葬的是谁。

后来被巡逻的夜游神捡到,送给了秦艽。

她能窥前程,卜生死,却不知自己源于何处,在成为一张纸前,是草是树。

果真浑噩如白纸。

一个没有自己过去的人其实很可怜,不知过去,也就失了前路的方向。

2

窗外狂风席卷,雪片如棉絮,一时大得迷人眼。

这样的天气,某只蛾子怕是不会来了。

秦艽顿时感到无聊,非常无聊。

他唤:“金九。”

金九应声出现,似乎早有准备,从嘴里掏出一个小盒,带着涎水,拉丝儿。

秦艽洁癖发作,挥手,满屋子纸飞起来糊了小盒连带金九一脸,“擦干净,变个人身是不是能累死你。”

察觉到秦艽心情不好,金九二话不敢说,连忙将墨盒擦擦擦,省得过会儿白芷问起来惹秦艽厌烦,将功补过主动对白芷解释道:“这是怀梦草的汁液,凡人若是带着这草入梦,可梦见生平最想见的人或景象,妖灵拿在手,可以回溯前尘。”

说完,迅速功成身退,不留尘与土。

慢了怕挨劈。

秦艽慢吞吞将墨盒旋开,但见里头一汪碧绿泓水,晶莹剔透。

白芷眼中闪着悸动的光,“公子……公子为何肯帮我?”

秦艽面无表情,“因为我闲。”

白芷:“……”悸动的光无影无踪。

她无言转个身,原地消失不见,秦艽桌前多了张与众不同的纸。

比宣纸厚,比皮纸柔韧,比绢布细腻,纸中极品。

秦艽提笔,伸进怀梦草汁中舐了舐笔尖,在纸上写:白芷,过往。

写完字迹便晕染开来,直至没入纸张无迹可寻,纯白纸上薄雾横生,绿柳抽了新芽,桃花吐芬,股股暖香弥漫屋子,屋外仍旧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屋里却是春意盎然跃然纸上。

秦艽伸手,拨开繁花雾柳,一角金色飞檐若隐若现。

檐下朱红镶金的大门又厚又重。

秦艽默默端详一阵纸中情形,极其难得地不好意思了一下,“呀,纸铺反了。”

3

白芷冲出混沌,推开一扇厚重的朱红镶金大门。

内里是一处空旷的大殿,静得只闻滴漏声一点一滴轻响。

瑞脑消金兽,奢靡香料燃烧的气息。

四面高墙,密密麻麻的画卷,卷中女子或坐或卧,无一不长着跟她一样的脸,全都是她。

落款处写着:吾妻白芷。

她在墙角一面铜镜中看到自己,发现自己只是一团雾气,连忙依照画像中人幻化回来。

转过巨大的兽炉,微风轻拂鲛纱帐,尊贵的大床上,黄面锦被下绰绰一道人影看不真切。

唯有一只手,干瘪枯瘦,长着老迈人类才会有的斑点,无力地垂在帐外。

那种心悸的感觉又回来了,白芷有片刻恍惚,倏然手下一抖,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那只手。

坚硬,凉薄,死气沉沉。

苍老的声音从帐子中传来,“寡人不需要御医了。”

帐子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张莫名熟悉的脸,老人睁开浑浊的眼,不经意一瞥,募然睁大。

白芷手底下那只手不可抑止抖得更加剧烈,反手将白芷死死握住,“白芷……你是白芷,你……你回来了。”

正当中的房梁上,蟠龙奄奄一息挂在他头顶,昭示着老人的身份,也预示着他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这个帝王活不长了。

他像是把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全用在了这只手上,枯萎的皮肤下青筋暴起,抓得白芷生疼。

“我不走,你松一松,”白芷扶住老人,防止他用力过猛跌下床,看着他神色,不禁出口安抚道:“乖。”

老人浑身一颤,怔怔望着她,哑然半晌,不知说什么好,翻来覆去只有一句:“你回来了,寡人一定在做梦。”

“就当是在做梦吧,可是您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你以前认识我吗?”

老人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竟忘了寡人,忘了寡人,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就算是在梦里,你也不该忘了寡人,阿姐,你是在报复寡人吗?”

“阿姐?”白芷更加茫然,“我原来是凡人吗?我竟有家人,有弟弟吗?”

老人点点头,端详着她,看不够似的,微微笑道:“阿姐,你还是跟从前一样美丽,我也快死啦,你是来带阿蛮走的吗?带我走吧阿姐,这几十年来,阿蛮太孤单了,阿姐走后,无人再敢唤阿蛮的名字,他们只会唤阿蛮王上。”

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来,这是凡人的回光返照。

“阿姐死后,寡人不许阿姐以公主的身份下葬,你不是长公主,你是吾妻,是我阿姐,生前不能跟寡人在一起,死后要跟寡人合葬。”

他仍旧紧紧抓着白芷的手,“你从前总不信寡人喜欢你,说寡人不过是一时兴起图新鲜,现在寡人可以光明正大告诉阿姐了,”他带着她的手缓缓贴紧自己的胸口,“你在寡人这里住了一辈子。”

薄弱的心跳,孱弱无声。

她却无端流了泪。

“阿姐从前说要寻回记忆,如今寻回来了吗?”

白芷摇摇头。

“没关系,寡人都帮你记得。”老人不知哪来的力气,拽着她下床,来到四面都是画卷的墙,一张一张指给她看,“阿姐你看,这是你,这也是你……”

他几近疯魔,将画卷撕扯下来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团虚幻的美梦,紧紧抱着,喃喃道:“阿姐,此生是阿蛮对不起你,九泉之下我愿意来陪你。可是你说话不算话,你从前分明说,将来有一日阿蛮要是做错了事,你便来亲手杀了我的……”

白芷伸出手,想扶住缓缓倒下的老人,虚空却犹如从中撕开的纸张,转瞬换了场景。

4

还是在这间寝宫,画卷铺满桌,有几张已经成像,更多的是空白。

风吹进门扉,吹动桌上一卷画轴滚落在地,展开来,笔墨尚未干透。

吾妻白芷。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暮雨潇潇,有人在角落唱曲子,在空旷的殿里显得格外幽曳。

帐前两盏四象莲花灯尽情烧,倒映出撒花帐里两个交叠的人影。

细细的呻吟从中隐隐渗落,未及消弭,一只苍白的手从帐子里伸出来,打翻了床头那只褐釉香炉,香灰迸了一地。

另一只宽大的手将那只小手抓了回去,女子娇呼,“王上……”

“叫我阿蛮。”这个声音比老人年轻很多,低沉喑哑。

女子不敢不从,语气里带了一点玩味,自有风情万种在其中,她拖长声音唤道:“阿蛮~~”

盖过殿外潾潾雨声。

白芷躲在帐后,脸跟着烧了起来,没想到一来就撞上这种事,转过身不知如何自处。

始料未及,女子的尾音戛然而止,先前抚摸她身体的那只手捏住她纤细的脖颈,迫使她抬头。

女子挣扎,乱了软帐,露出帝王的一双眼睛,殷红嗜血,“长得再像她又如何,你不是她。”

女子很快没了声音,那只扼在她喉咙的手颤抖着撤下来,癫狂呓语,“你不是她……不是她……”

墙角唱歌的妓人吓得伏地,大气不敢出,生怕惊动了这只猛兽。

过了很久,他疲倦地挥挥手,“继续唱。”

妓人颤颤巍巍缩回角落,歌声重新四起。

接近中年的帝王便在这歌声里,将自己裹进被子,连同女子未及冷却的尸体,紧紧抱住,埋在她颈间,湿了眼眶。

他声音低到极点,低到唯有白芷听得见,他道:“阿姐,阿蛮如今做了这么多的错事,你怎么还不来亲手了结我,是不是阿蛮错得还不够多。”

他坐拥万里江山,却无助得像个被人夺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拼命汲取女子身上最后一点温暖。

忽然他抬起头,看向帐外,甫一对上他的眼睛,白芷心慌得厉害。

他却没能看见她,只一味自言自语,“或者你从未离开,此刻就在某处看着寡人,既然如此,你为何不露面,哪怕露一面也好,跟寡人说说话。”

话音落,抽出床头的剑,雪亮的剑光刺破了深沉的夜,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被削掉了一只臂膀,残喘向门外爬着呼救,拖出长长的血痕,被阿蛮冲上来一剑刺穿。

“住手!够了!不要再杀人了!”白芷从帐后抢出,直扑到他面前。

他的眼睛蒙了一层血红的阴翳,他已看不见她,看不见所有人。

他的眼中只剩了杀伐与暴戾,径直走过白芷。

屋子里的所有人,无一幸免。

血蜿蜒一地。

只有放置画卷的地方洁白。

门“吱呀”一声推开,身披凤袍的女子走进来,带来了门外潮湿雨气。

她好似对遍地横尸的情形已经司空见惯,指挥侍卫拖走尸体,然后踏过卷轴,走到帝王身边,捧住微隆的小腹蹲下来,耐心温柔地道:“王上,地上凉,我们起来好不好?”

阿蛮对她视而不见,只看着被她踩上泥印的画,轻声道:“你把寡人的画弄脏了。”语调和缓,似是怕惊动了什么人。

女子一下怒了,又将画狠狠踩了几脚,“王上你看清楚,臣妾才是你的妻!进了宗祠封了册的人是我,不是这个女人!”

“是啊,”帝王冷笑道,“你嫁的是大秦,不是寡人。”

“那又如何,”女子也笑了,“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可无论是谁,都不会是这个女人。”

“因为她是你的亲姐姐,你和她在一起,是罔顾天伦,是违逆天道,不仅要背负千古骂名万民唾弃,还要遭受天打雷劈,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

一柄利刃穿腹而过,女子瞪大眼睛,向后倒了下去,手还维持在护着小腹的姿势。

而帝王轻轻笑了起来,“下地狱是吗?那你先下去试试好了。”

目睹这一切的白芷几近崩溃,她站在原地,无能为力,只能看着。

绝望地唤一声:“阿蛮。”

帝王手中染血的剑落地,募然回首,眼中血红终于褪去,重新映上她的影子。

一瞬间他有些不敢相信,左右环顾,局促地搓着手,迫不及待要把手上血腥洗净,可是越搓越多。

他无措,道:“阿姐……”

手未能触及白芷衣袖,周围幻影如画纸皱折撕裂。

光影刹那,似乎过了一生一世那么长,白芷全都想起来了。

5

不大的屋子里滴水成冰,秦艽搓搓手,在白纸上画了个圈,指引着白雾凝成的女子从纸上走出来。

白芷的脸上已没有了初时的愉悦无忧。

秦艽问:“都想起来了?”

她点头。

“你只承了凡人一分魂魄,记忆始终不全,想起一点,便赶紧写在纸上让我帮你记着,渐渐拼凑出他的一生。打那以后几乎每隔一年,你都要求我帮你回去一次,将他的一生从头到尾经历一遍,在他垂垂老矣的时候亲手杀了他,何苦呢?”

秦艽很少这么语重心长,“既然不舍,何必每次都自己动手。”

“因为我毕竟还算是他的姐姐。”白芷苦笑道。

“承认喜欢他就那么难吗?”

“公子你……”白芷语结。

“我怎么了?我最恨那些条条框框的所谓规矩,定了就得遵守吗?”秦艽讥诮道,“什么罔顾天伦违逆天道,那个女人说了你就信?你又不是他真的姐姐。”

秦艽不耐烦挥挥手,站起来拢紧狐裘,“走了。”

“公子等等,”白芷拦住他,看着桌上纸张,“我还想再回去一次。”

“没完了还。”秦艽怒道,看起来很想把纸撕了。

天天都是这么些个破事,真是够够的了。

白芷觑着他脸色,小心道:“这次,我想回去他小时候。”

秦艽挑了挑眉。

6

白芷凝了凝神,继续往前走,眼神逐渐笃定。

终于不是恐怖的大殿。

她看到了记忆中那棵柳树,她的本体。

每走近一步,她的身体便缩小一寸,逐渐变成少女身量。

她身上有一丝小公主留下的残魂。

这时候小男孩还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帝王,他是一个贱奴生下的孩子,整日里跟姐姐相依为命,苟活在这片以柳树为中心的荒园里。

每每受了欺负,姐弟俩便跑来跟柳树诉苦,树底下埋着他们过世的母亲。

然后一块馕饼分成两半,大的给弟弟,小的给姐姐。

那个小小姑娘比弟弟大不了几岁,却总是慈爱地摸摸弟弟的头,笑着说“我不饿”。

她是母亲,是姐姐,是妹妹,是小男孩的唯一。

秦晋两国打仗,晋国铁骑踏秦国王宫的那天,整个王宫乱做一团,老王上有太多的儿女,人人顾着自己逃命,不会有人记着两个早就被遗忘的孩子。

小公主跟弟弟走散了。

她在柳树下被人一箭射死,鲜血渗进柳树脚下泥土,一丝魂魄带着强大的执念与柳树合二为一,促使那棵百年柳树在寒冬里一夜发了嫩芽。

等白芷从树中走出来,适应了用脚走路,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拖着狂跑,是阿蛮。

他们不知跑了多久,才摆脱了追兵,然后她被一个拥抱紧紧圈住,阿蛮在她怀里哭了起来,“阿姐,我再也不要跟你分开了!!”

人类的拥抱,原来那么软,那么暖。

出于本能,她反手拥抱了小男孩,拍拍他脑袋,“乖~”

他们经历了很长一段逃亡流浪的日子,三餐不济,衣不蔽体,被打骂过,驱赶,当奴隶抓起来卖掉,又或者去做大人都嫌累嫌苦的活计,晚上依偎在破庙里互相给彼此龇牙牙咧嘴地挑手上的水泡。

直到有一天,跟随老王上逃离国都的丞相找到了他们,说要迎回长公主与殿下。

沐浴焚香,锦绣繁衣。

她替他梳头的时候,看铜镜里那张洗干净的脸庞剑眉星眸,鼻梁英挺,自带天潢贵胄之气。

旁边随侍的宫女红了脸颊,她才意识到原来少年已经长大成人了。

梳洗完毕,他将宫女都驱散,握着她的手道:“其实我知道你不是我阿姐,那晚我看见她被钉死在柳树上。”

他道:“此一去我再不要你吃苦,我要这江山绵亘,要给你天底下最华贵的衣服食物,房屋庙宇,只要阿姐想要的,我都给你。”

她得益于百年的日月精华,能窥一点天机,看得见他说这话时,蟠龙在他头顶的云端腾挪。

她便笑了笑,“我知道阿蛮可以。”

他也笑了,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道:“然后我要娶你。”

她慌了,要把手抽回去,“阿蛮别闹,我是你姐姐。”

“我知道你不是,你也知道。”

“可是外人不知道,天下人不知道。”

“天下人怎么想与我何干,我只要你,我要你做我的妻。”

原来他要这天下,不是为了天下人,只是为了她。

这千古的罪孽她承担不起。

7

他从殿下做了王储,身姿越来越挺拔,性情越来越乖戾。

发起脾气来,只有白芷能劝解一二。

他在大殿中闹头痛,枕着她腿,抬手揪她衣上的穗子玩,被白芷将手打掉,“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他嘿嘿地道:“阿姐不是说过,我在阿姐面前永远是小孩子。”

“阿姐,你什么时候才肯让我娶你?等老东西死了,我做了王上以后,好不好?”

她捂住他嘴,瞪他口不择言,他却浑不在乎地笑了,“阿姐你还不知道吧,这王宫里早就已经都是我的人了,阿姐你说老东西到底什么时候死啊,要不我们现在去他面前成个亲把他气死吧?”

正在此时,一声脆响将两人对话打断——小宫女跪在碎瓷片上发抖,任凭膝盖流血也不敢讨饶。

“真是该死,没听见我正同我阿姐说话么?”他厌烦地挥挥手,立时有人上来将小宫女拖曳出去。

白芷动了动,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又摆摆手让人把小宫女放了,“算了,阿姐在这里,我不想杀人。”

他抬头讨赏,“阿姐你看,我是不是很乖?”

白芷犹豫着,一如既往摸摸他头,“乖。”

这个决定下得艰难,她几经挣扎说出口:“阿蛮,你能保证将来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王上吗?你若是保证,我……我就嫁给你。”

“真的吗?”他欣喜若狂,禁不住搂紧她肩膀,“阿姐你说话算话!”

白芷点头,“可若是你将来做错了事,我即便死了,也要回来亲手杀了你。”

阿蛮被她的眼神吓得一凛,乖乖点头。

病榻上的老王上非但没死,还日益朗健起来。

再是严丝合缝的宫墙,也留不住秘密。

老王上听到一点风言风语,尽管不相信,还是将姐弟两个隔离开来,并迅速为阿蛮赐了婚。

阿蛮对那个嚣张跋扈的丞相之女嗤之以鼻,他一边敷衍老王上,一边密谋着老王上的死亡。

白芷若是知道他害死了老东西,肯定不开心,是故他有一段时日也疏远着白芷,想着一切尘埃落定,便按隆重的国礼娶她做妻。

他愿意为了她,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王上。

白芷没能等到那一日,某天晚上,丞相之女亲眼目睹她没有回自己的寝宫,而是走进了荒园里一棵柳树。

“妖邪当诛,那就把树砍掉,送司工坊制成红纸,用于我和殿下的大婚好了。”未来的王后如是说。

那一夜,阿蛮被灌醉,他没能听见柳树被伐时候响彻天际的惨叫。

无数未及染色的白纸从司工坊飞出,在宫人们惊恐不已的注视下,凝成一个女子形状,依稀是长公主模样,顷刻消失无踪。

天亮以后,阿蛮醒来,什么都挽回不了。

他将满腔怒火撒给了天下人。

他在未央殿中没日没夜地作画,女子或坐或卧,一颦一笑生动似要活,可究竟再不能活。

吾妻白芷,说好了,她应了的。

他让人按照画像寻来无数像她的女子,夜夜笙歌,醉酒,头痛,杀人,醒来伏在她们怀里哭。

没有谁会像她一样,拿他当小孩子,摸摸他发顶,轻柔哄一声:“乖。”

他不晓得,她其实一直没走,只是阴阳两隔,她有元神,带着一丝人类的魂魄,投不了胎,也融入不了人间,无处可去,只能在他身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游荡。

她看着他杀人,内疚,再杀人。

她以这样的方式陪着他过了很多年,看着他走入中年、老年。

他终于病入膏肓,魂魄不稳定之际,他再次看见了她。

恍惚以为是梦。

“阿姐,你终于来接我了。”

她将一柄纸化的匕首没入他胸膛,看到他脸上解脱的安详笑意。

他死了以后,她仍然无处可去,便日日守在他坟茔前。

渐渐地,她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为何在此处。

她只知道自己叫白芷,此处重要,她得守着。

“我既然要娶你,你便不能再用我阿姐的名字,从今以后你就叫白芷可好?吾妻白芷。”

吾妻白芷。

8

秦艽在纸上写下一个日期,在这个时间点一切还未开始,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继而,他在日期旁画了一把匕首。

白芷缓缓靠近柳树。

一个小男孩靠着树干睡得正熟,春光洒在他脸上,照得他脸上一层细小绒毛黄灿灿的。

听见脚步声,他一下子睁开眼睛跃起来,“阿姐!你回来了!”

“阿姐,你到哪里去了?”

白芷看着他,轻声道:“我去寻了一些记忆。”

“那寻回来了吗?”

“寻回来了,原来有一个人,他爱了我一辈子。”

男孩静默一阵,忽然问道:“这个人是我吗?”对上白芷的目光,心虚地道:“我方才睡在这里,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阿蛮说着上前来拽她袖子,“阿姐,你吃过糖吗?”

“糖?”

“嗯,我来这之前看到兄长们在吃糖,他们说糖好甜,阿蛮从来没有吃过糖,也想尝尝甜的滋味。”

一柄匕首凭空出现在白芷手上。

阿蛮何等聪慧,当即恐惧后退,梦中被这柄匕首插入胸膛的情形历历在目,尽管梦中他都是老朽的模样。

他眼中沁了泪,“阿姐你别,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要那个糖了,你别生气……”

匕首没入小小的胸膛,没费什么力气。

白芷抱着他,轻声哄着:“乖,很快就不痛了,无数次了,阿姐眼睁睁看你弑父弑妻弑子,很多条性命因为你无辜枉死,天不容你,世不容你,你痛苦,阿姐也痛苦。”

秦艽的声音犹如耳边,“你如果回到过去儿时杀了他,世上再无这人,等同于改了历史,你可知道篡改天道轮回的下场?”

她笑一笑,“无非魂飞魄散,元神俱灭。”

“那有什么不可以,阿姐宁愿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死了,也好过看你日后一次次沉沦下去,是阿姐对不起你,没能保护好我的阿蛮,”男孩在她怀中,慢慢闭上了眼睛,“黄泉路冷,阿姐来寻你。”

……

秦艽久久盯着纸面,见上面荒野空旷,柳树茁壮,抱成一团的身影逐渐溶解。

最后又变成了白纸一张。

从纸里滚落出一只烛龙眼。

秦城主第一次大方送礼物,以失败而告终。

他冷哼一声,随手将珠子弃置一旁,盯着纸面,鬼使神差地再度提起笔,在上头写下“细辛”二字,已然写得十分清秀。

接着他犹豫一下,在“细辛”旁边添了两个字:前尘。

一幅画卷在纸上徐徐展开。

秦艽蹙眉,面色逐渐凝重。

9

“我们家公子挑剔,这个暖手炉做工简陋了点,还有没有更好的?”

细辛问。

老板忧愁地看着她,“姑娘,你都在我们店盘桓一上午了,所有款式的暖手炉都被你挑了个遍,这个委实是最好的了,还是最新款,给你打个贵宾价成不成?”

细辛:“五两。”

老板快要哭了,“姑娘,我们这个卖五十两的……算了算了,看你这么可爱,卖给你吧。”

“啊?这么痛快?那四两卖不卖?”

老板:“……”

老板:“来人关门放狗。”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说抠死就抠死了。

最后细辛捧着三两银子买来的铜器店镇店暖手炉开心走在大街上。

******

“我家公子今日助人为乐了哟。”

细辛一边听金九事无巨细地汇报《秦艽的一天》,一边推开秦宅的门。

秦艽站在梅树下跟鱼聊天,见细辛一回来便痴痴望着自己,不由道:“你又怎么了?”

“没事没事,啊对了,送你的。”细辛回神,决定不把他脸上有墨的事告诉他,忍笑将暖手炉放在石桌上,对了,我回来时给卉卉他们几个带了纸鸢,晚饭就在凤凰前辈那里吃,不用等我了。”

说走就走,飞着走。

短短时日,竟然跟城中妖怪打成一片,这也算是一种能力吧,秦艽想,虽然这个能力很废。

等等,她说晚饭在谁那里吃?

一城之主脸都绿了,闪身出门,还没忘把暖手炉抄上,“细辛你给我回来,女人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①牖:音同“有”,意为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