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闲云上神与画仙妙韵的婚礼上，小蜃妖跟秦艽讨金九，说是要带着他远走。

婚礼结束之后，金九牵着蜃儿看秦艽携细辛先远走，老怀欣慰，蹲在门口对蜃儿道：“你听见了没有，我们公子说我是他兄弟。”

老大一只金蟾蜍，特别自豪。

蜃儿嗤之以鼻。

由着金九护送她一路寻了个山明水秀适合修炼之处，路岔口上金九朝她挥挥手，“就送你到这里吧，小蜃儿，从今以后你要好好的。”

他整个人已经消失到腰际，不能再往前走了。

蜃儿终于忍不住，鼻子泛酸，咬着嘴唇不肯叫眼泪落下来，“别看我小，我见过的妖怪也不少了，可憨成你这样的基本没有。”

明明说着嘲笑的话，却乖顺地主动把脑袋凑到金九掌心底下叫他摸了摸。

金九宽厚地笑，“这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告别方式了。”

半个时辰前。

喜宴热闹，仙妖人神大杂烩，人声嘈杂，是故不曾有人注意门缝后有个金蟾蜍脸色极差——自打上了这瀛洲岛，他便知道自己的使命结束了。

他本就是妖王千落危难时刻散出来的一缕神魂，为的是将来她飘零在外的子息有个照拂。

如今秦艽重归瀛洲，他功德圆满，自然随着千落元神的消散而消散。

“所以小蜃儿，你帮我去骗骗公子吧，”金九如是道，“就说瀛洲这座仙岛清气鼎沛，最适合水族精怪修炼，我可以带着你找个深山修炼，看能不能把你哥哥换回来，你问公子同不同意。”

他知道秦艽一定会同意。

1

那是什么时候，久远到年岁都有些记不清，大概是秦艽被囚禁在万妖城之初。

亲者叛，爱者离，所有信仰皆毁灭，秦艽每天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时逢人间隆冬，黄昏的风凛冽，街角避风处没有人，只站了一个离家出走的人类小男孩。

并一只蹲着也有他站着一般高的……

“大蛤蟆。”小男孩忍了半天没忍住，上前捏了捏他的腮。

小孩儿下手没轻重，金九有点疼，但他忍住没有动，而是问道：“你怎么不回家？”

他在人世也混迹了一些时日，懂得了这里的规矩——这里的大人憎恶异类。

他投生成妖时日短，还不会化形，这里的大人见了他，嫌他脏，丑，莫不拳打脚踢，等到听见他开口说人话，就全部变了脸色，“啊！妖！”尖叫着逃走，然后举着棍棒回来要打他。

只有小孩子不怕他，小孩子觉得他酷。

果然，他一开口，小孩子便立时瞪大眼睛，神奇看着他，“哇，你会说话。”

所以金九时常费解，难道大人不也是由小孩子长起来的吗？好没道理。

“我在这里等妈妈，”小孩的声音将他拉回神，他问金九，“你呢？你怎么不回家？”

金九先是道：“我没有家。”

过了一会儿，“等我找到我要找的那个人，我就有家了。”语气里莫名透着骄傲。

小男孩道：“哦。”

风更急了，金九犹豫一下，肥大身躯挡在小男孩面前，小男孩便趴在他背上，挠他的痒痒，边问道：“你要找的那个人在哪啊？”

“我不知道。”金九道。

“那你怎么找他？”

“命运让我们相遇。”

小男孩似懂非懂。

“你妈妈对你好吗？”金九忽然问道。

“好啊，”一提到妈妈，小男孩振奋起来，掰着手指头道，“她给我做好吃的，陪我玩，哄我睡觉，给我讲故事，还有我身上这身棉袄也是她给我做的，穿上可暖和啦。”

“只不过有时候我犯了错，她也会罚我，打我屁股，打完了自己再偷偷别过头去抹眼泪。”

金九点点头，看来有妈妈真好，他坚毅道：“我要找的那个人他没有妈妈，不过，我会对他像妈妈一样好，把别人没有的都给他。”

小男孩笑起来，“你要当他妈妈吗？”

“不，他是我的小主人。”

2

秦艽因故出了万妖城，发现自己被只金蟾蜍尾随了。

他当然能察觉到他身上的妖气，但他不在意。

他谁也不在意。

除了有点烦。

他回过头，将肩上狐裘拢了拢，面无表情道：“要修为还是钱？”

大多世间流浪小妖，遇到他多半都要这两样。

岂料这只不是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他摇摇他笨拙的大脑袋，“我什么都不要，我想跟着你。”

他像是有些不大确定，为防有误还是再确认一下，道：“公子，你有妈吗？”

秦艽眸子暗了暗，弹手，金九飞出了框。

秦艽：“神经病。”

——

等到办完事，秦艽往回走时穿过一条小巷，又看见了这只金蟾蜍。

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屈不挠地又跟了上来，因为先前被弹飞摔瘸了一条腿，只剩下三条可以蹦了。

见秦艽回过头来看他，忙续上前面的话头，“你没有妈也不要紧，我可以像你妈一样对你好……”

话没说完，又飞一次。

这次撞在窄巷墙上没飞多远就弹了回来，他忍痛继续道：“我可以给你做好吃的……”

再飞一次。

“陪你玩……”

再飞一次。

“哄你睡觉……”

再飞一次，金蟾蜍变成了泥蟾蜍，话音也断断续续地碎了在风里，“我做你的贴心棉袄，为你遮风挡雨。”

“凭你？”秦艽冷笑，“你图什么。”

“我什么也不图，我……”金九看他抬手就害怕，形成条件反射往墙角躲，“我是一抹不知来自何方的妖气投在水中应运而生的蟾蜍，生来便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你，对你好，真的真的，没有骗你！”

秦艽无所谓信不信，只是转身道：“我不需要。”

“别再跟着我，你要知道你之所以没被我吃，是因为你丑。”

“……”金九低头看看自己，自惭形秽。

别人说他丑他笑笑就过去了，公子说他丑，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好难过，他第一次嫌弃开了自己的品种。

3

秦艽走进人头攒动的大街，边走边侧耳听。

不出意外听见身后一片议论声，“嗨呀，什么玩意儿，吓老子一跳！”

“卧槽，这么大个儿的蛤蟆！”

“孩子孩子快过来，别碰它，这东西可脏。”

“大家快来看啊，三条腿儿的蛤蟆可不多见，还是这么大一只。”

“有家伙什儿没，我把它赶走，怪恶心人的，哟，还蹦得挺急。”

“拿铁锹赶到路中间叫马车轧死算了。”

“这么大只怕是一下子轧不死，我先拍一铁锹，看它死不死……”

忽然围着的人群外一个清越冰冷声音道：“让一让。”

人们纷纷扭头，看见一个风雅公子，冷若冰霜走进包围圈，夺过汉子手中铁锹，指了指地上的大蛤蟆，道：“他是一只金蟾，我养的家宠。”

既然有主，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纷纷散了，有那好奇的不肯走，打量着秦艽不怀好意道：“瞧公子气质非凡，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好端端养这么只丑东西干什么？”

话里话外大概觉得秦艽是个傻子。

秦艽眼皮都不掀一下，“谁说他丑，我就觉得他好看，比你好看。”

皮开肉绽、满身泥污的金九抬起头看着他。

那人自取其辱，又畏于秦艽眼神，骂骂咧咧两句也就走开了。

秦艽摊开双手做个“捧”的姿势，冷淡道：“上来。”

金九往旁边一扭，小声道：“不用了，我身上脏，我自己能走。”

秦艽不强求，默许他跟在身后。

走到郊外，他施法治好了他的腿和他身上的伤，道：“人世险恶，找个隐秘之处修炼去吧，别再出来了。”

金九道：“人世险恶，我陪公子一起走。”

秦艽：“……”

他静静看了他半晌，看得金九无比紧张。

良久，秦艽道：“我戾气满身，身边的人都没好下场。”

金九道：“我不怕。”

秦艽道：“我不会待你好，但你若是不小心惹怒我，我会打雷劈死你。”

金九语气欢快道：“我只要对公子好。”

秦艽道：“我是戴罪之身，债不知几时能还完，你跟我会被一同关起来，也许终生都不得自由。”

金九道：“没关系，公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秦艽道：“你好烦，你赢了。”

他转身走，他便咧着大嘴跟上，走了一半忽然秦艽朝他一挥袖，他晕晕乎乎天旋地转，站定时，欣喜发现自己有了人身，金发碧眼，还有胸肌，顺眼多了。

“谢谢公子！”

秦艽没理他，径自往前走。

金九无比自然落他一步跟在他身后，仿佛天生就该是这样，只是乍得了人身不大习惯，“其实我更喜欢蛤蟆身呢，而且我变成蛤蟆也能用两条最走路哦，改天给公子展示一下。”

那时他还不叫金九，他没有名字，也不会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道：“公子，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秦艽对“起名字”这三个字有忌讳，言简意赅道：“不会起。”

“那那那……那我就自己起，”金九挠着头，“公子叫什么名字啊？”

得知秦艽名字里有个“九”字，他兴冲冲道：“那我就姓金，叫金九好不好？”

秦艽无所谓好不好，只是看他一副高兴得要上天的憨货模样，点了点头。

4

万妖城。

秦艽安顿好金九以后，原想在城中随便逛逛看有没有妖怪闹事，不觉走到大门口。

对上门中秦柳。

雅人深致的白衣仙者问他，“有事？”

“今日遇上个笨蛋，从他身上想明白一个道理，来与你说一说。”秦艽道。

秦柳大感意外，“请说。”

“你当年将我囚禁在此处，除了让我赎罪之外，是不是还想保护我？”

秦柳顿了顿，点头，“你当年的性情刚烈易冲动，缺少磨练，若放逐你到人世，你会吃亏。”

秦艽对他一颔首，“多谢，走了。”

秦柳：“……”

这是秦艽第一次跟他说人话，第一次说谢谢。

“对了，”秦艽走出两步，忽又回头，“我不管你打算将我关在这里多长时间，我都愿意再加上一千年，我今天带回来那个家伙，请你给他出入万妖城的自由。”

哪怕他有一天厌倦了，想走。

秦柳道：“好。”

5

秦艽回了秦宅小院，老远看见自己家厨房在冒烟，隐隐还有火苗蹿出来。

秦艽：“……”

幸好他是条青龙，会吐水。

他从火堆里拎出一只黑蛤蟆，眸子眯起来，来他家第一天就差点烧了他的房子，好样的。

金九委委屈屈，“答应了给公子做饭的，我以为做饭很容易。”

是很容易，他学了几千年也没学会，不止做饭，他简直是天上地下最笨的蛤蟆，每天不是给秦艽制造麻烦，就是在给秦艽制造麻烦的路上。

可只要秦艽遇上什么危险，第一个挡在秦艽前头的必然也是他。

大概是因为这个，秦艽才没把他赶走吧，金九时常觉得，真是个奇迹啊。

公子的脾气好像也被他锻炼得更好了呢。

秦艽在成长，金九陪着他一起成长。

直到有一天，细辛出现。

金九从未在秦艽脸上看见过那样温柔的笑容。

他知道就是细辛了，他陪公子走过了一程，细辛会陪他走过一程又一程，他们互相扶持，给彼此一个家。

公子的家便不再需要金九，也能过得很快活很好了。

于是他也跟着开心起来。

6

金九完成了他的使命，在小蜃妖怀里闭上眼睛，他不用担心眼前这个鬼丫头自己会过得不好，毕竟她是能创造出海市蜃景把凡人妖怪迷得团团转的大妖。

再说公子也会照顾她。

“公子啊，”金九最后叫了一声，在小蜃妖的鄙夷中，道：“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遇上的所有人里最好的人，他们都说公子常常朝我发脾气，待我不好，其实他的心，最是柔软。”

7

海上一轮日出照亮归路，满目星子碎金耀眼，秦艽站在甲板，被初晨的光笼罩着，他望着天际，轻声道：“金九走了。”

细辛拥抱了他。

其实在蜃儿和他告别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他看着海面，被阳光映成了和金九一样的颜色，他道：“我此生再也遇不到像他那么纯粹的人了。”

没有人会傻成他那样，付出所有死心塌地只为对另一个人好，不图任何回报，骂也骂不走。

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历经人世荆棘载途，跋山涉水来与他相见，只为说一句，“人世险恶，我陪公子一起走。”

然后用尽一生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