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囚龙
1
无垠荒野,青山一发。
山谷深处有个水潭。
它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四周少见其他生灵,偶然从天空掠过几只飞鸟,或是跑过一只狐狸,好奇打量它一阵,走时在它尾巴上留下一道血口子。
唯有一只误闯入的蝴蝶常来,轻盈的翅,美丽妖冶的蓝色,飞翔的时候,翅膀末梢的尾突会在空中拖出两道绚丽的银线。
因着这只蝴蝶,它脑中关于“美好”这两个字有了具体意义。
它跟这只蝴蝶成了朋友。
每当蝴蝶来时,它都高兴地翘起尾巴,让蝴蝶可以顺着尾巴光亮的鳞片滑到脊背,蝴蝶最终会伫立在它头上的角尖儿,忽闪着翅膀,静静与它对视。
直到它呆呆地沉入水里。
时光长寂,无人知晓这荒野深山寒潭里有秘密。
年轻人来的时候,它正趴在潭边的岩石上晒太阳,四肢平摊,尾巴一晃一晃,无比惬意。
“请问……”
有人!
它倏然跃入水潭,鼓起眼睛吐泡泡,一动也不敢动。
“……”年轻人觉得好笑,蹲下来,伸手戳戳它的尾巴。
它犹如惊弓之鸟,连忙将自己的尾巴也折进水里,如此一来头却探出水面,被年轻人一把攥住角。
它大惊,“别咬我!我这个品种的鱼不好吃的。”
两只琉璃般纯净的大眼写满慌张失措和贪生怕死。
它不知自己是龙。
年轻人忍不住笑了,“呵,有趣。”
“我不吃你,”年轻人朝它勾勾手指,“上来。”
它愣一愣,慢慢爬上岸。
一离了水,便自动长出手脚,脑袋。除却身后一根尾巴和头上两只角,俨然一个人类小孩子。
他赤着小身子站在他面前,仰起头好奇打量年轻人。
“原来已经会化人了啊,”年轻人摸摸他的头,“给你起个名字可好?”
“名字是什么?”
“名字么,是一个符号一个记忆,一个人只有有了名字,才能被人认识,被人记住。”
“有了名字,蝴蝶也会记住我吗?”
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还是点头道:“自然。”
“那、那你叫什么名字?”小龙又问。
年轻人道:“我叫蚩尤,来自九黎。”
“蚩、尤。”小龙捧着脸,向往道:“你的名字真好听,我也想要个名字。”
“好,”蚩尤道:“你姓秦,我在这荒野中遇到的你,便取‘艽’字做你的名。”
“我为何要姓秦?”
“因为这是我一个兄弟的姓,他背叛了我,我想永远记住他。”
秦艽道:“什么是背叛?”
蚩尤褪下一身白衣,露出上半身道道见骨的伤口,稍微一动便流血不止,他指给秦艽,“这就是背叛。”
秦艽吓得后退一步,眼中沉浸痛苦,“那‘背叛’不好,我永远不要‘背叛’。”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揪着自己尾巴上浅显疤痕对蚩尤道:“我被狐狸咬过,流血是很痛的。”
蚩尤笑而不语,走入寒潭,“借你这里养养伤。”
他一进去便闭眼入定不动,秦艽进去绕着他游了两圈,百无聊赖地爬上岸,继续躺上石头翻来覆去晒太阳。
“我有名字了,等蝴蝶来了就告诉她,这样她就能永远记住我啦。”他慢慢想着,不小心睡了过去,自然不会知道,水潭上空被蚩尤设了结界,蝴蝶飞不进来。
2
不知过了多久,秦艽被一阵奇怪的响动吵醒,睁开眼看见蚩尤已经穿好衣服站在岸边,他朝旁边的空地上伸手,随便画了几个圈儿,地上拔地而起一座草屋。
小龙瞪大了眼睛,“哇——”
蚩尤回头看着他,“这是法术,你想学吗?”
“可是我学来无用,”小龙踌躇道:“我不用住房子,我住水潭就可以啦。”
“法术可不止于此,学会了法术,可以保护自己,狐狸不敢来咬你,还可以用来保护你喜欢的人。”
“什么是喜欢?”
蚩尤看着他,慢慢蹲下来与他平视,手贴上他小小胸膛。
小龙紧张兮兮地瞪着他。
他在他头上落下一个亲吻,“感受到了吗?记住这一刻心跳的感觉,这就是喜欢。”
小龙愣了许久,忽然垫脚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喜欢你。”
蚩尤轻轻笑道:“我可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
小龙赶忙道:“我很听话。”
“真的吗?”
“真的!”
“那好。”他随手化了柄匕首给他,“跟我来。”
他带他找到狐狸窝,一只刚生产不久的狐狸并一窝狐崽贴着石壁瑟瑟发抖。
蚩尤指着母狐道:“它曾经使你受伤流血是吗?用你手中的武器杀了它。”
狐狸发出低低哀鸣。
“可是,”小龙犹豫道:“可是我已经不痛了。”
“懦弱,不痛了就代表可以把过去放下了吗?你忘记了疤痕还留在你身上。”蚩尤握着他的手,指引他一步步走向母狐,“记住,你的世界里没有原谅二字,谁伤你半分,你便以十分偿还回来。”
话音落,鲜血四溅,温热腥臭的血液扑到秦艽脸上。
他闭着眼,几乎要埋进蚩尤怀里。
蚩尤并不满意,硬生生迫使他睁眼看余下的一窝小狐狸,“再教你一个道理,斩草要除根,你当着它们的面杀了它们母亲,别以为它们现下小记不住事情,难保以后长大了不找你报仇,所以为了省却不必要的麻烦,也杀了他们。”
“我……”
蚩尤嗤笑道:“是谁方才说喜欢我,又说自己听我话的?连我这点小小要求都办不到。”他甩袖走出洞外,“你自己看着办吧。”
秦艽没有跟出来。
蚩尤在洞外等了一会儿,听见里头传来几声低弱嘶鸣,最后归于岑寂。
秦艽拎着滴血的匕首,低着头走出来。
蚩尤这才满意微笑,抚着他头顶柔软的毛发,“乖,自明日起,我教你法术。”
3
冬来暑往不知几载。
宁静的夏日午后,树荫遮盖的寒潭之中,一个脑袋顶出水面打破了平静。
是一个精壮的青年人,起身那一刻,他随手从水中化一身衣衫,捋一把长及腰际的头发,利落绑在脑后,眉梢染带着阴鸷,嘴角含讥笑,拎着从谭底捉上来的几条鱼,大步朝不远处的草屋走去。
正是秦艽。
还没等敲门,蚩尤已从屋中走出来。
“你出来的正好,”秦艽跃跃欲试,“今日学什么?”
蚩尤看着已跟自己一样高的年轻人,摇头道:“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你了。”
“那我可以去人间走走吗?”秦艽道。
蚩尤看着他,十分不能理解,“还没放弃寻找你的蝴蝶?”
秦艽点点头。自从他能化去龙角龙尾到处走动,这些年来已经走遍周围所有群山,那只来不及说再见的蝴蝶却仍旧不见踪影,“尽管你说蝴蝶生命短暂,至多活不过一个春秋,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的那只不一样。”
“正常,谁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几个错觉,”蚩尤道:“我曾经还以为我的兄弟永远不会背叛我。”
秦艽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他道:“至少我不会背叛你。”
“谢谢。”
“所以我能去人间看看了吗?”
“不是我不让你去,”蚩尤负手而立,“而是人间太过险恶,你涉世未深,我怕你应付不来。”
秦艽不解,“如何险恶?”
蚩尤道:“人类面目狰狞丑陋,人心鄙薄,无知,贪婪,自私,排异,不容世上有吾等妖邪。”
秦艽半信半疑,“果真?”
“我的话你不信?”
秦艽立即道:“我信,你别蹙眉。”
“你要去也可以,”蚩尤化一条白绫,咬破手指滴血其上,画一道符,看着符光隐没,亲手替秦艽系于脑后,“此白绫可助你识别人类伪装,去了人间答应我不要摘下来。”
“好。”秦艽一口应下,为能去向人间有些兴奋。
而蚩尤与他面对面站着,笑看一点痕迹没入他眉心,再慢慢隐现出来,半红半黑。
4
白绫虽然覆着眼睛,但并不遮挡视线,秦艽一路下山,腾云走出很远,才慢慢有了人迹。
他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上山砍柴的樵夫。
“这位小公子,你东西掉了。”
秦艽透过白绫望出去,是樵夫青面獠牙,张着血盆大口挥斧头砍向自己。
秦艽后退一步,嫌恶挥刃,樵夫的头颅滚出老远,鲜血肆流一地。
樵夫死不瞑目,不明白为何只是提醒这位小公子捡个东西,也要丢了性命。
秦艽面无神情绕过他尸身继续往前走,不多时来到一个小镇。
镇上恰逢庙会,人头攒动,有卖花姑娘兜售鲜花,摊贩叫卖糖人,年轻夫妻牵着孩童蹦蹦跳跳穿过人群,老妪拄着拐棍给自己的小孙子买糖葫芦……
看在秦艽眼里,是赤面罗刹女携若干狰狞食人花扑向自己,恶煞举着刀子,孩子脑袋分裂成两半,从中露出尖利獠牙和腥臭涎水……
他忽然觉得蚩尤用心良苦,不让他涉足人间是对的,原来人间是一片地狱。
他毫不犹豫化出一柄雪亮的长剑。
那一日,整个小镇上空阴云密集,哀鸿遍野,无数冤魂挣扎着逃窜云层,又被一股巨大的戾气拖曳回去,纷纷没入秦艽的眉心。
而秦艽站在尸体遍布的街道中央,双目渐渐赤红。
他拖着疲惫沉重的身躯回去的时候,周身缠绕黑气,蚩尤立在寒潭边等他,见他眉心火焰似的印记黑的只剩下一点末稍。
他替他取下覆眼白绫,看印记隐没,才明知故问:“人间怎么样?”
秦艽摇摇头,“你说得对,我讨厌人间,讨厌凡人。”
人间邪恶遍布,假如他的蝴蝶去往了人间,怕是早已尸骨无存。
人类:狡狞,可怖,杀起来容易——这是秦艽对人间所有的认知。
“很好,我的孩子,”蚩尤修长洁白的手抵住他肩膀,“我还会招灵之术,你想要你的蝴蝶回来吗?”
秦艽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他。
蚩尤温和地笑了,“来,跟我走,杀够十万个人,我就为你结一个集灵阵,让你的蝴蝶回来。”
5
那是上时期洪荒最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年,多年前叛出炎帝部落的魔头蚩尤回来了,带着一条戾气缠身、眼覆白绫的青龙。
青龙所过之处,尸骸遍野,无数亡灵惨死于龙爪之下,无一幸免。
炎黄两大人族部落首领结成联盟共扛蚩尤,而战场之上,蚩尤只需带上秦艽一人,足以龙御天下。
大地陷入一片水深火热,秦艽每当厮杀一场,总会飞回到当初栖身的寒潭待一会儿,有时候他会抬起头看着蚩尤,目光呆滞,讷讷问:“我是谁?”
蚩尤安抚着他一日暴躁过一日的戾气,眼中闪过一丝忌惮,面上还是微微笑着,“你叫秦艽,你是我生平最得意的一把刀。”
“秦艽……”是了,他有名字,他叫秦艽。
偶尔低头,水面映出他的影子,原本白皙的面孔一片黑青,然后那个影子会慢慢缩小,依稀还是当年那条懵懂小龙,邂逅一只蝴蝶,他们之间未曾有过只字片语,却默契相投度过很多悠然时光。
他还没有告诉小蝴蝶他有了名字。
他残害万千生灵,却抽出几丝身上为数不多的干净灵气,小心翼翼呵护起谭边一朵暖黄野花,因为他的蝴蝶喜欢。
他这么做的时候,冷峻的脸上会不自觉浮现一抹微笑,连带额间黑色的火焰印记也红回少许,蚩尤见了,第二日便会将白绫覆在他眼睛,指挥他去杀更多的人。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是时候了,”有一日,蚩尤带着他伫立云端,指着下方一个人影,“乖孩子,再替我杀这最后一个人,我便将你的蝴蝶还给你。”
秦艽问:“他是谁?”
“他叫秦柳,现在是炎帝手下最得力的将军,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说过不嫌弃我是妖怪,可是后来第一个挥刀砍向我的人,是他。”
秦艽想起初见时蚩尤身上淋漓的伤口。
“他伤我时我未动他分毫,现在我要你替我还回来,”谁伤我半分,我便以十分偿还,身痛心痛,我要你也尝一尝,蚩尤拍拍秦艽肩膀,“去吧,把他千刀万剐。”
6
那人未穿任何铠甲,甚至没惊动任何一个兵卒,单薄素衣随风而动,若是秦艽不蒙着眼睛,便会发现蚩尤身上常穿那件白袍,跟此人身上一模一样。
而秦柳手上所持玉箫,也跟蚩尤草屋中横七竖八悬挂的竹管很像。
不叫他杀生的时候,蚩尤就会自己坐在寒潭边摆弄那些竹管,吹出各种匪夷所思折磨人的曲调。
秦柳看着秦艽,冷静的不像个凡人,直到他目光落在他眼上白绫,忽然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如此。”
他声音温和而有礼,“是蚩尤叫你来杀我?”
秦艽点点头。
“你被他骗了,”秦柳说着来揭他白绫,“他在其上画了凶神咒,一则用来缚灵,使无数冤魂加注你身,力量随着戾气倍增,二则蒙蔽你双眼,使你目光所及,皆是他刻意营造出来的幻象。”
秦艽隔开他手,“我不信,他说了,要你死。”人手渐渐幻作锐利龙爪,抓向秦柳。
后者不慌不忙闪避一步,举萧叹气,“为何你们妖族都是一根筋,说来祸源还是我,当初不教他这些法术,也许也不会有今日的天怒人怨。小龙,你该看看真正的人间。”
古曲响彻旷野,金符从洞箫底下不断倾泻而出,围绕秦艽旋转,慢慢将他包拢。
秦艽眼睛剧痛,流下两行血泪,眉间印记破裂,无数黑影从中喷涌而出,鬼哭狼嚎充斥四周,凄厉几乎盖过箫声。
白绫从他脸上脱落。
他首先看到一个无头黑影捧着自己头颅穿身而过——“这位小公子,你东西掉了。”
然受他看到自己置若罔闻,挥剑斩断樵夫脖颈。
炙热人间,万家灯火,欢声笑语无限蔓延。
卖花姑娘举着鲜花,漾开温暖笑容,“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呀,这朵花送给你。”被他无情挥刃斩成两半。
小小孩童举着糖葫芦嬉笑而过,被他一脚踏碎……
回到最初,狐狸洞中,他仓惶举起匕首,身上脸上皆是温热鲜血……
再往前,蝴蝶飞过高山,停在他尾巴,高兴挥舞翅膀……
错了,一切都错了。
鬼影前仆后继,要扑上来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还我命来!”
“妖怪!你是妖怪!”
“不要杀我的孩子,求求你!”
“放我出去,我要娘亲!”
“家在哪里,我想回家!”
……
为什么,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秦艽抬起头,望向某个云端。
“你姓秦,我在这荒野中遇到的你,便取‘艽’字做你的名。”
“‘背叛’不好,我永远不要‘背叛’。”
“感受到了吗?记住这一刻心跳的感觉,这就是喜欢。”
世界微尘里,施我爱与憎。
给我姓名,教我穿衣裳,跟我说话,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
我信你由你臣服于你,你眉峰微蹙,于我是山峦倾塌川河干涸,所以我竭尽所能让你高兴。
你却欺我毁我利用于我,我挡在你身前,迎接刀光剑影,杀人的同时伤痕遍布我身,我为你忘了自己是谁。
可是我也有心,我也有心。
寒潭旁,小小的身影揪着自己尾巴,露出浅显疤痕,“我被狐狸咬过,流血是很痛的。”
我从前,也会痛。
“蚩——尤——我恨你,生生世世!”青龙哀鸣声刺破苍穹,腾空而起的刹那数条粗壮狐尾拔地而起,将他层层缠住,生生拖拽回来。
一个面相妖冶的男子持剑站在秦艽面前,脸上尽是讽刺与仇视,“妖龙,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当年瑟瑟发抖的小狐狸,小龙的匕首终究还是没忍心落下去,他割破自己的手臂将血染上匕首,低着头走出洞外,瞒过了背对洞口等待的蚩尤。
而今秦艽望着他,忽然笑了。
天道轮回,皆是报应。
箫声不歇,金色音符仿佛千钧重,压在秦艽身上,自动生成镣铐铁链,一道圈住他脖颈,两道贯穿他肩胛骨,腰肢,手脚,无一不桎梏。
秦艽逃无可逃。
四五个狐妖将秦艽团团围住,先前的男子道:“你当年是如何杀了我母亲,我等便要向你如何讨回来。”
数柄长剑穿透他身体。
他不支倒地。
蚩尤好整以暇落在他面前,无惧鬼魂扑面,看着他,目光比雪还冷,“啧啧,真没用。”
我只信你,只信你,却换来你一句——
真没用。
7
蚩尤蹲下来看着秦艽,迫使他抬头,笑着问:“痛苦吗?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这就是背叛,你懂了吗?”
秦艽无动于衷。
血一层一层从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流出来,吸引无数冤魂所化恶鬼争先恐后上来撕咬他的血肉。
哀莫大于心死,他已无谓痛。
直到蚩尤掌心托出一枚蓝色凤尾蝶,“是她吗,我好像忘了告诉你,当初我到那个寒潭养伤,遇到你的第二年,这只蝴蝶就不停的在外面撞我的结界,看起来她很想进来找你。”
秦艽一片死寂的眸中腾起火焰,一口银牙咬碎。
“你想要?”蚩尤道,“算了,给你吧,反正她在我手中这么久,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丢抹布一样将奄奄一息的蝴蝶弃在他面前。
蚩尤转身,遥望秦柳。
箫声终于停歇,闻声而来的人族首领率兵将战场团团围住。
内里是万鬼同哭,外围是雄兵重重。
他眼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素衣淡影,仿佛久别重逢,故人叙旧似得语气,“你舍得出来了?”
前行一步,“他们说你闭关已久,我却不信。”
再行一步,“你一日不出来,我便杀上百人,你不是最关心天下苍生?我不信你不出来见我。”
步子一顿,蚩尤低头,看着刺进自己身体的长矛,再看向偷袭的小兵,微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伤我?”挥手,小兵惨叫都来不及,身体四分五裂。
蚩尤继续往前走,看着秦柳,“八荒六合,只有你能伤我杀我。”
可是很多很多年前,夜色溟濛,唯有躲在草丛里的少年一双琥珀色眸子闪亮,他瑟瑟看着另一个人族少年,“你别杀我,我是不吃人的好妖。”
一同长大,一同吃饭,一起睡觉,他浑身仙术还是他所教,他说“蚩尤”两个字在九黎的语言中是天神的意思,你从此就叫蚩尤吧,愿你能自由遨游于云端之上,受万人敬仰。
他说旁人瞧不起你贬低你不要紧,只要你不放弃自己。
他还说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永远不放弃你。
可是为何炎帝部下有人被妖所食,我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为自己道一声不公的的时候,你要跟那些人站在一边。
是人先要杀我,我还手我错了吗?
一步一步,步步不回头。
他终于得以重新站到他面前。
却是洞箫中伸出雪白剑刃刺进肩头,秦柳眼底氤氲深红,“为什么不还手?”
蚩尤看着他眼睛,笑了,“我说过,永远不对你动手。”
秦柳闭目,似是不忍,喑哑道:“屠戮黎民、搅得生灵涂炭,蚩尤,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话音戛然而止。
龙爪从他背后透胸而过,将他心挖了出来——秦艽不知何时化出原型,三分之一龙尾已被万鬼啃食的只剩森森白骨,鲜血横流逐鹿之野。
他剩下的三分之二身体同样惨不忍睹,另一只前爪却紧紧捂在胸前,那里有他撕下身上最坚硬两块逆鳞做成的一道小小屏障,护着一只身体越来越冰凉的蝴蝶。
蚩尤回头看他一眼,不知为何,眼中竟装满欣慰和解脱,然后软软倒了下去。
他口中涌出血沫,眼神渐渐涣散,目光却始终朝着秦柳。
有些话再也来不及说出口,比如我屠戮苍生,唯独没真正想过要伤害你,负气的孩子回来了,他走到今日这一步,早已无谓生死,但他想要你一句对不起。
他只想要你一句对不起。
他想听你说你自己错了,当初不该偏听偏信冤枉他,只要你说,他便万死不辞。
8
蚩尤倒下那一刻,没了护身的结界,立即有无数恶鬼扑上,不多时连白骨都不剩。
只留一地血液,滚烫。
秦柳怔怔看了那块空地许久。
直到吃红了眼睛的恶鬼快要冲破结界,扑向无辜的人族,秦柳才匆忙回神。
箫声又起,数万冤魂惨叫不迭,却迫于一股压力自动以身垒砌成道道城墙,将巨龙囚困其中。
巨龙动了动,轰然倒下,肉身所剩无几,龙鳞凋零一地。
秦柳的声音仿佛来自上空,“秦艽,你可知罪?”
“念你本性不坏,乃是受他人蒙骗,今以你往日弑杀魂灵筑城,罚你元神在城中改过自新,何时渡尽城中魂灵,才能出城,你可愿意?”
素白身影转向人族两位首领,“此城便唤作‘万妖城’,日后若有十恶不赦妖魔为祸人间,皆可擒获送往此城交由秦艽。”
首领们点头称是,却见秦柳走向万妖城。
“仙长这是?”
秦柳回头,笑容一如既往温煦,又仿佛透了无限凄凉,“城中还欠缺一座牢不可破的城门。”
“仙长!”
“仙长三思!”
秦柳摆摆手,“我意已决,无需再劝。”
话音落,城池起,结界成。
一道巨大沉重城门缓缓合上。
“等等……”秦艽只要微微一动,立即有恶鬼从墙缝中钻出,撕咬他的身体,拖曳他缠身的枷锁。
“今时今日是我自作自受,但是放她自由。”他抹掉唇边血迹,拖着一具嶙峋白骨,竭力向城门口蠕动。
一丝一毫。
布满血污的手护着一只脆弱的蝴蝶,从门缝中伸了出去。
最后一点灵气,从他的身体度到她的身体。
蝴蝶瑰丽的翅膀扇了两下,立在他掌心,小心翼翼钻进门缝,停在他额头,似是有话说。
秦艽眉心火焰印记一瞬由黑转至殷红。
“你走吧,”秦艽道:“跟着我,会被吃掉。”
固执将她推出门外。
隔着一条门缝,他断断续续地道:“对了,我有名……算了……”
名字也是耻辱。
我活过这一世,最后只剩你这一个念想。
忘了也好,我这样不堪,不值得你记住。
就算我翻山越岭,找了你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