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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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电闪雷鸣,响在一座城上空,将笼罩整座城的透明结界映得白中带亮。
城中妖怪最怕这种没来由的天雷,纷纷找地方躲避。
不知过了多久,城中才逐渐恢复平静。
城门突兀地响了一声,在雷电之后沉寂的街道显得格外清亮,漆黑沉重的大门开开一条缝儿。
街边一个老婆婆打扮的妖怪感念道:“可是百来年不曾有新人来了。”
话音落,门缝开得大了一些,从外迈进来一条蛤蟆腿。
众妖:“咦?”
接着整只蛤蟆迈了进来。
众妖:“噫——”
这只蛤蟆直立起来有成人膝盖那么高,戴一顶草帽,肩膀上挑根木棍,棍端挂着一只包裹,它亮着雪白肚皮大摇大摆走在路中间。
晃荡两下不放心回头,叫道:“公子。”
又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
众妖:“哇!”
被唤作公子的那个人穿一身素衣广袖,颀长身躯盖在雪白狐裘之下,青丝垂至腰际,行走缓慢而神情冷峻,颇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距离感。
但是架不住他好看。
皮囊实在是好看,光是那双眸子,似盛了一泓清泉美酒,酒不醉人人先自己醉了。
一个看上去约莫只有五六岁的女娃娃拦住他的去路,从她占满半个脑袋的苔藓上来看,成精前应该是个盆景。
“哥哥,这个给你。”现从自己脑袋上薅下一朵花来,还带着露水,“哥哥,我叫卉卉,你叫什么呀?”
年轻人低头看她一眼。
小姑娘异于常人的大眼睛亮晶晶,新奇地仰头看自己,因为脑袋比身子大,树枝作成的小手颤巍巍举着一朵小花,十分费劲。
于是他就将那朵花接了过来,冷冰冰地道:“我叫秦艽。”
一人一蛤组合继续前行,秦艽总感觉有异样,低头,卉卉抱着他的小腿抱得很瓷实。
“哎呀公子,卉卉这是看上你啦,你初来乍到不晓得,我们这集市上谁收了卉卉的花,谁就要带卉卉回家过一夜。”旁边卖酒的狐妖娇媚一笑,“公子过来喝杯酒么?奴家请客。”
整个集市上的人都被狐妖的娇笑震惊,齐齐探头看,秦艽收到无数打量的目光,猪妖公鸡精蟋蟀怪,还有一条飞鱼鼓着腮帮子把自己吹成椭圆飘过来飘过去。
飘过来飘过去。
飘过……
秦艽一把拽住鱼尾巴。
还没说话,身边蛤蟆抱住了他另一条腿,它知道秦艽今天心情不好,怕他一个不高兴水淹全城,故而紧张兮兮。
秦艽好笑道:“你紧张什么,我今天不想杀生。”
这一笑可谓勾魂摄魄。
狐妖老板娘顿时捂住鼻孔一把扯住秦艽,将他按坐在店中最干净的一个座位上,身后五条尾巴一展,分别卷过四盘小菜和一坛酒,稳当摆在桌面,义薄云天,“你给姑奶奶喝!醉了姑奶奶要跟你上床!”
酒香四溢,看来狐妖是酿酒一把好手。
“……”秦艽道:“我不喝酒……”
还没说完,金蛤蟆已经跳上桌围着酒坛子转了好几圈,嗅嗅嗅,拍开泥封好奇地探头进去喝了一口,一对大眼顿时直了,一头跳进酒坛扎个猛子,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半个时辰后,秦艽从空了的酒坛中拎出一只喷着酒气的金蛤蟆。
它四仰八叉躺在桌上,拍着肚皮,幸福地道:“嗝——”
秦艽:“……”
他转头朝狐妖老板娘道:“你这收醉酒金蛤蟆吗?”
“收呀,你说收就收喽。”狐妖饶有兴趣往他旁边一坐,“公子,你什么来历?为何来到咱们万妖城?”
秦艽勾唇一笑,不动声色地道:“你又是为何?”
“我呀,杀人。我在凡间青楼历练,爱上一个男人,他说了要考取功名娶我。”
“他没能娶你?”
“嗯,他中状元那日我还站在城门上朝他丢手帕来着,眼睁睁看他娶了别人,于是我在他洞房之夜,杀了他。”
“仅是因为杀了一人,就来了此地?”
“哪能。”狐妖满不在乎地道,“我杀了他一百多次。”
“我原本有九尾,离羽化成仙只有一步之遥,为了他什么都放弃了,他却连一个诺言都不肯遵守,于是我用四条尾巴换了他转世的生死簿,在他每一世最得意之时赶去杀了他,他一世负我,我便要他生生世世都不好过。”
狐妖这一说,如同打开了某个话匣子,店中有一个算一个,纷纷开始诉苦。
有个蜘蛛精道:“大妹子你就是太急躁,你学学姐姐我,这个不成就另找一个呗,我来万妖城之前大概成亲了七八十次,别提有多爽了。”
狐妖好奇,“那姐姐你又是怎么来的万妖城呢?”
黑蜘蛛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大爷的那谁知道他们人类的规矩那么不要脸,女子成亲之后竟然不准吃自己的丈夫!不能吃我成亲干什么!”
此言一出,周围鸦雀无声。
有人忍不住,“冒昧问一句,大姐的品种是?”
蜘蛛精拢拢发髻,骄傲地道:“蓝纹黑寡妇。”
原来如此,一片恍然大悟。
机会难得,狐妖正想再多说几句,忽然秦艽脸色一冷,“不玩了,没意思。”
众妖面面相觑。
2
金九从桌上一跃而起,顶着大肚子教训狐妖,“都怪你乱改台词,原先你的词里可没有要睡我们家公子这一句,瞎说什么大实话。”
狐妖娘子被他气到跳脚,毫不留情抓住它的蛤蟆腿将它倒提起来,“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老娘了?给老娘把酒吐出来。”
手法粗暴叫声尖锐,于是众妖齐齐拥上来拉架。
混乱中,秦艽面无表情拨开一只猪头踱出酒馆。
有人怕受连累,跟上来找补,又因为忌惮秦艽不敢离他太近,勉强在后头亦步亦趋,“公子,这个《有钱公子日游万妖城》的戏码你若不喜欢,咱们换一个演。”
“《霸道城主俏皮妻》如何?由公子您本色演出,女主就找牡丹姑娘领衔,牡丹姑娘性格甜美皮肤白皙人还傻,保证陪您把这一天过得开开心心……”
一只啄木鸟在身后捧块木板改剧本,长喙叨叨叨叨叨,木屑纷飞,非常有效率。
秦艽走得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劝你们别费力气啦。”十三娘扛着扫把“刷刷”扫街,作为唯一知道内幕的妖怪,洋洋自得,“公子不开心是因为在外头交了朋友。”
什么玩意儿?!朋友?
全场哗然。
我们公子在外头有别的妖怪了?
公的母的73">哎呀呀,成亲的大红绸子是不是可以备起来了。
也不知道公子的朋友好不好相处,可千万别一言不合就叫我们陪着玩过家家了,妖生好难。
……
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秦艽蹙眉,不耐烦。
于是万妖城上空响起一声恶龙咆哮。
整座城归于死寂,一溜儿烟的工夫,整条街干干净净,半个人影也无。
除了金九和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卉卉,以及大街没扫完的十三娘。
这时候,紧闭的城门突然“吱呀”开了一条缝儿。
一条细腿从中迈了进来——细辛提着两坛酒,高高兴兴。
秦艽:“……”
金九见她比见到了鬼还可怕,从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像只蛤蟆,原地一蹦一蹦,惊吓到无以复加,“你是怎么进来的?!”
借用《霸道城主俏皮妻》台词一句:这是什么该死的命中率。
细辛不以为然:“推门进来的啊?”朝秦艽晃了晃手中酒,“说了要来请你喝酒的,只不过因为一些别的事情耽误了些时日,我现在来了,不算晚吧?”
后者冷然瞅她一眼,转身而去。
旁边十三娘撞一下金九,“嗳,你家公子笑了耶。”
金九两只牛眼瞪着她,“你从哪看出来的?”
“去,你没有过心上人,自然不懂。”十三娘回它一眼,转头朝细辛巧笑倩兮。
“姑娘不晓得,咱们万妖城的大门传说是一位仙君所化,为了防止有人乱闯,上头加了限制,乃是两道任意门。如此就算有别人误闯进来,只要送了出去,任他如何神通广大,决计再寻不来第二回,不怪金九见了你讶异。”
细辛:“……哦,可是在我看来那门就很随意。”
想进就进。
十三娘“嗯嗯”点头,十分窃喜,“不是要请我们公子喝酒吗?快去快去,加油!”
细辛还是一脸懵,不知道只是日常请兄弟喝个酒,需要怎么加油,但是看秦艽已经慢慢走远,也不等她一等,还是追上去。
跑了两步脚下一绊,是个小盆景抱住她腿,见她看自己,忙从自己头上薅下一朵小花,示好之心溢于言表。
细辛朝她一笑,向她伸出手。
3
等细辛牵着卉卉找到秦宅,人还没进门便嗅到一阵扑鼻异香。
小院一角那棵巨大的梅树下多了石桌石椅,秦艽正敛袖煮茶。
那阵异香便是从他手中传出来的。
细辛跑过去,自觉坐下,“这就是用弱水煮的茶吗?好香。”
蝴蝶一类天生对香味敏感,秦艽见她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目光中不禁也跟着带了一点笑意,递一只碧玉杯给她。
细辛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啜,别提有多满足了。
不多时石桌边多了个大脑袋——卉卉扒着桌沿垫脚咽口水。
秦艽心情好,抄她胳肢窝将她抱上石凳,也给她一杯茶。
后头刚进门的金九扶门框子感概:“多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三口。”
那长了上万岁的老普洱精临去之前送给公子的嫩叶子,终于有人能陪着他品尝了。
挺好,老怀欣慰。
所以不要问为什么平日里公子不舍得拿出来给他喝,不要问,蛤蟆也是有尊严的。
一壶茶喝完,细辛尝试着问:“待会儿你不要的茶叶渣我能打包带走吗?”
秦艽:“……”
他道:“你若还想喝我这有新的。”
细辛道:“不,我是觉得茶叶渣就这么扔了怪浪费,当然,你如果硬要送我几包新茶我也是不会拒绝的。”
秦艽愈发不解,“喝剩过的茶叶不就是拿来扔的么?”
细辛“啧啧”看着他,“你这个人,一看就是没过过穷日子,喝过的茶叶可以用来煮茶叶蛋啊,还可以埋进土里给花当肥料,像你这么喝上一泡就换也算一种浪费。”
打死金九它也想不到,公子会有一天坐在这个院子里听一个姑娘科普穷人的生活。
关键他还听得贼认真,看起来很想亲手试试煮茶叶蛋。
“我爷生前也爱喝茶,但我们没钱买,卖酒挣的钱要拿去救济穷人,他每次都买最次的茶叶沫子,喝到没味道了才舍得扔。”
秦艽道:“你们已经够穷了,还要去接济别人?”
“总还是有人比我们更穷啊。”细辛道,“小时候族人容不下我,爷爷便带着我去人类地方生活,但是跟人类一起生活,就要像个人类一样,不能随便暴露身份,更不能用法术,想要什么必须靠自己挣钱买。”
“有一年闹蝗灾,人类短衣少食,到处都有人饿死,可凄惨了,你听说过易子而食吗?”
秦艽点头,“书上看过。”
“我却是亲眼见过,人们被饿得没有法子,又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便两家交换,将别人的子女拿来煮了吃,甚至……有一次……”细辛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偏头看看听得入神的卉卉,把话咽了下去。
那一次,她看见有个妇人刚诞下婴孩,旁边等久了的汉子连煮食都等不及,就那么囫囵将眼睛尚且没睁开的孩子生吃了下去。
妇人抢夺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断了气,然后疯了一般,过去同她丈夫抢食。
一边号啕一边费力吞咽,他们另外三个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孩子都在旁边看着,眼睛空洞无神,连哭都忘了哭。
那母亲吃完了婴孩,便迫不及待掀开衣服,将干瘪的乳头塞进最小的一个孩子嘴中。
孩子这才像活了过来,拼命吸吮……
人被逼到一个极致,原本是连苟且活着都不配的。
秦艽看她神色,料想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便趁她愣怔,悄然起身,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匣子,里头放了七七八八各种茶叶,“都给你。”茶叶渣就算了。
细辛:“……”
感动非常,这得值多少钱,现在开始抱大腿还来得及吗?
4
有人在外头叩门,金九跑着去开,不料卉卉听到脚步声比它还兴奋,抢在它前头往门口撞,一边细细扯着嗓子喊:“阿娘——”
看上去跟她娘亲感情颇深。
一个穿斑斓黄衣的妇人出现在院子里,长裙委地,朝秦艽福了一福,“公子,我来带卉卉回去。”
粗声粗气,嗓门极大。
细辛小声肯定:“看来卉卉长得像爹。”
秦艽站起来,拢了拢狐裘,“夫人来得正好,秦某有话对夫人说。”
妇人忐忑望向他。
秦艽道:“夫人已在此百年,够了,可以褪下这身虎皮,投胎去了。”
刑满释放,那妇人脸上却没有丝毫欣喜,愁容满面叩下头去,“谢过公子。”
起身牵起卉卉,出门前再三踌躇,还是转过身来面对秦艽,“那公子还要在此囚困多久呢?”
秦艽一愣,继而微微一笑,“不知道。”
妇人幽幽叹息,“若公子有母亲,知晓公子在此间受苦,心里得有多难过。”
“嗯,”秦艽道,“所幸我没有。”
妇人:“……”
秦艽送走妇人,返身回来却是细辛眼带泪花,“我才想起来我也没有娘亲。”
秦艽波澜不惊,“恭喜你。”
“……”细辛成功把眼泪憋了回去,低头猛喝茶,喝穷秦艽。
喝了一会儿听秦艽道:“夜间仍是不安全,你照例在这住一夜,明早再出去。”
细辛心有余悸,“不会又跑出来一个十三娘吧?”夜夜有人过来强行搞拆迁,这谁顶得住。
秦艽道:“害怕你还来?”
细辛脱口而出,“我这不是惦记着你吗?”
秦艽:“你惦记我作甚?”
“你长得帅啊。”
秦艽:“……”
金九打旁飘过,哦公子脸红了,人家狐妖要睡你你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现在一扑棱蛾子跟你开个玩笑你就害羞,要不要这么双标。
夜间细辛睡得正香,忽然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
睁开眼差点吓得灵魂出窍——卉卉一双大眼在黑暗中呈通红,正站在床边一眨一眨看着她。
见她醒来忙示意她噤声,冰凉的小手拉住她,往外挣。
5
细辛一路跟着她出了秦宅,在鳞次栉比形状奇怪的房屋中穿行一阵,来到一个土屋前。
白日见到的妇人就站在屋前等着她,一见她二话不说先跪下磕头,卑微到令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公子到了晚上总在宅子外头设结界,我进不去,只能让卉卉将姑娘带了出来,唐突之处,还请姑娘勿要责怪。”
细辛低头看着卉卉,心想秦艽看着无情的一副样子,倒是对小孩子格外宽容。
于是道:“卉卉不是夫人的孩子吧?”
“自然。”
妇人道:“我如何生得出卉卉来,她原本是护城河畔密林里苔藓成的精,险些被河伯一口吞进肚子,是公子路过将她救了出来,还给了卉卉些许修为助她化出人形。”
妇人抚着卉卉的脑袋满目慈爱,“卉卉算是我们大家的孩子,谁见着她便带她回去养一段,只不过她还是最喜欢跟着我。”
卉卉极享受她的抚摸,手舞足蹈地围着她转圈圈,妇人看着看着便流下泪来,“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整天就傻乎乎穷开心。”
逢人便送花,别人不要她就硬举着手,直到人家接了为止,她觉得那便是对她的喜欢了,龇着稀疏的牙朝人家笑。
幸亏头上的花第二日会长回来,不然就这个揪法,早把自己揪秃了。
一厢情愿呆傻成这样,如何能够离得开她呢?妇人叹了口气,“今夜冒着被公子责罚请姑娘前来,是想恳求姑娘到公子面前帮奴求个情,我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在外头我早已无依无靠,即便刑满也不想出城,请公子让我留下吧。”
夫人说着,手一挥打开自家门前的门,露出屋里炕头一排熟睡的孩子,什么品种的都有。
“这些都是百年来我收养的城中孤儿,我们相依为命,他们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们。”
细辛看了她一会儿,“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你为何不自己跟秦艽说?”
妇人:“就凭你敢直呼他的名字,而我们只敢尊称他为公子。”
细辛:“……”
细辛道:“他有那么吓人吗?”
妇人毫不犹豫点头,有,太有了。
连卉卉都跟着点头,大哥哥发起火来吓死妖了。
“好吧。”细辛道,“我试试。”
妇人脸上一喜,“谢谢姑娘,姑娘也别叫我夫人了,我娘家姓容,姑娘就同其他人一样,叫我容氏即可。”
细辛点头应下,欲言又止了一阵,“夫人,你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此言一出,容氏原本温和的面孔狰狞了一瞬,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抓了个正着,倒退几步,慌乱抬袖掩面,“没有见过,你认错人了。”
裙摆委实太长,她踉跄一下,被后头跟着的卉卉绊倒,跌在地上。
裙子一角掀起,露出她布袜下的小腿。
压根就没有肉,只是一根白骨而已。
细辛抢上去,迅速解开她裙摆看了一眼,惊诧到说不出话来,“你……”
容氏的两条腿,一直到大腿根,一丝皮肉都没有,直直两根骨头,上头挂着丝丝白筋。
“别看了,都说让你别看了!”容氏恼羞成怒,面目愈发狠厉,控制不住露出本相,是一只吊睛黄虎。
她也不顾卉卉哇哇大哭,拖起来就走,“啪”地关上大门。
细辛久久不能回神。
多年前那个号啕着从丈夫嘴里抢夺死婴的发疯妇人在脑海中逐渐与现在的容氏重叠。
“我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在外头我早已无依无靠,即便刑满也不想出城。”
不想出城么……
远远飘过来一盏灯,秦艽提灯的手那只衣袖滑落少许,露出白皙手腕上几块鳞片,他低头见了,忙用另一手拉了拉袖口盖住,才雍容走向细辛。
“姑娘何须行此大礼,可是对我万妖城的土地爱得深沉?”
“……”细辛这才想起自己还趴在地上,连忙站起来。
秦艽笑着摘走她头顶沾上的草叶,“说了晚上不太平,你还敢出来,胆子不小。”
灯光融融中他眉目柔和,一时间细辛有点得意忘形,“我这不是仗着有公子给我撑腰?”
秦艽冷哼一声,你知道就好。
细辛:“公子就让容氏留下吧。”
秦艽道:“城中自有城中的规矩,这是牢狱,不是善人堂。”
“我并非是滥好心,只是想着容氏收留了如此多的小妖怪,若是她走了,那些娃娃少不得要公子这个城主照应,岂不是给公子添许多麻烦。”
秦艽提灯映着她脸,“这么有礼貌?”
细辛扭捏一下,“他们说不能称呼公子全名。”怕你发飙。
秦艽点头,“对,我名字里带着诅咒,一天之内若叫上十次,必定全身溃烂长大包,生不如死。”
这么严重?
细辛掰指头数算一下,哭丧着脸,“那完了,我还有四次。”
秦艽:“……”
蠢成这样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是奇迹吧。
一定是。
他转身继续在前头引路,嘴角忍不住扯开一抹笑。
冷不防袖子给扯住,细辛在后头孜孜不倦,“秦艽,求你了,这位夫人好歹也算同我认识,不能网开一面吗?”
“认识?”
细辛赶忙将那个咽回去的故事讲完。
讲完之后秦艽便陷入了沉思。
“只是我见到她那会儿,她实打实是个凡人,如今何以是个虎妖?”细辛纳闷。
“是半人半妖。”秦艽补充道,顿了顿,“此中曲折,都是造化。”
6
确实是弄人的造化。
大饥荒年,又是天寒凛冬,路边皆是冻死骨。
长夜里,偶有小儿夜啼,也很快被母亲拿被子捂住嘴将声音压下去。
“莫哭咧,不然换了你去。”说完看着另一侧空了的小枕头,干枯的眼窝中流下两行浊泪。
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谁愿意舍弃自己亲生的骨肉换来吃了活命。
易子而食,写在书上无非轻飘飘四个字,背后却是卖妻鬻子鲜血淋漓,饿殍遍野。
凡人不好过,山林野兽也受影响。
就连树皮都被剥了个干净,野兽也只得走往更远的深山捕猎。
在深山游走的还有一个人类男人,他吃了自己刚降生的孩童终于攒了点力气,冒着与野兽相撞的危险进山为一家老小找吃的。
拨开一片伪装的树枝,汉子面色一喜。
几只圆滚滚的小老虎崽子正依偎成一团,睡得正熟。
而与此同时,一只饿得皮包骨的母老虎在外寻找了两三日,方从草丛里拖出一只鼹鼠。
尚不够她自己饱腹,她却还惦记洞里刚出生没几天的虎崽子。
忍着食物的诱惑千辛万苦将鼹鼠叼回去,却发现洞中原本厚软的干草堆上空空如也,只有几团温热的血迹。
母虎发了狂地寻着气味找过去,正好看见一个汉子站在锅边煮肉,旁边扔着数张幼虎皮。
她悲啸一声,跳上去一口咬断了汉子的咽喉。
犹自不解恨,恰巧里屋传来动静。
一个奄奄一息的妇人拥着三个娃娃躺在土炕上。
妇人听见外间动静,费力睁开眼睛,原想看看怎么了,抬起却正与母虎对上,霎时大叫一声,第一时间护住了自己的孩子。
两位母亲,静静对峙。
一个痛失爱子,一个即将面对自己和孩子的生死存亡。
终于,母虎率先发动,一举跃上炕,拿住了妇人的咽喉。
利爪伸出,只消轻轻一按即可结束。
杀了这一家老小,为自己的幼崽报仇。
千钧一发,人类最小的那个孩子被吵醒,哭闹了起来,伸出两只小手,攫住了母虎一只乳头。
小娃娃如获至宝,当即衔进口里吸吮个不停,他已经快要两岁,但因为长期没有饭吃,只长出几颗歪歪扭扭的乳牙,乳汁是他唯一的生命来源,抓住了便不放手。
小小的孩子尚且这般有求生欲。
母虎愣了一愣,越发想起自己的孩子,它们原本也该安安稳稳趴在自己身下吃奶,如今却在人类的锅里,成了一锅烂肉。
她转过身来,对准那个吃它奶的人类孩子。
孩子不辨善恶,甚至还举着小手摸了摸它的下巴。
母虎的眼中流出两行泪,先是舔了舔孩子的脸,然后一掌拍下。
这一掌没能得逞,缩在角落里的妇人以自身抵住它,而后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抱住了老虎的脖子,扑身咬了上去。
妇人大概料到丈夫已经遭遇不测,若是她也死了,那孩子们怎么办,他们即便不被老虎咬死,也会被野狗叼走,甚至是被人拾走。
她是母亲,得保护自己的孩子。
一人一虎,也不知翻滚了多久,也不知是谁生吃了谁,总之那夜邻里四方都听到了女人凄厉的惨叫和老虎的哀嚎。
直直响了一夜,闻之使人无端胆寒。
7
天明时分,容氏从炕上站了起来,将三个孩子从血泊中抱出。
处理丈夫和母虎烂成泥的尸体、神色如常地烧水给孩子洗澡、喂孩子吃早饭。
而后像每个普通的农妇一样,提起篮子出门挖野菜。
只是人人见了她如同鬼魅,绕着走。
走到河边时,她拉住一个跟自己交好的媳妇问:“怎么了?”
那小媳妇战战兢兢,一指河里让她自己看。
她探头望向河里,却没能照出自己的影子,怎么照都没有。
在太阳底下她也没有影子,难怪人们见了她会绕着走。
……
万籁寂静的万妖城,星子密布,弯月如钩。
细辛沉默一阵,“所以那一晚……容氏其实已经死了?”
夜间有些冷,秦艽整个人往狐裘里瑟缩了一下,才道:“是也不是,那只虎原本已经修炼出了半颗丹元,差一步即可成妖,容氏吸了她的精血,魂魄得以在肉身中保存,成了半人半鬼半妖,也算误打误撞。”
“说说容易,”细辛道,“人血妖血相融,要遭受何等的痛苦,不痛疯了怕也是形销骨立,哪能够仅仅过了一夜就站起来,常人一般。”
“确实不容易。”秦艽道,“需要很深的执念。”
一个普通农妇,没有任何人点化,却揠苗助长般一夜强大,只不过是因为炕上还躺着自己三个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只知道自己还不能死。
也就是因为这个,容氏的去留一度成了个问题,冥界不好收,妖界不肯留,最后只能送来了万妖城。
她初来时一度妖化得厉害,六亲不认,秦艽想了许多法子都不能使她平静下来。
直到卉卉无意间牵住了她的手。
细辛盯着那个紧扣的门扉许久,她知道容氏正躲在门后。
隐隐有啜泣声在暗夜里流淌。
细辛问:“然后呢?”
8
然后就是日复一日地活着。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怕鬼差来捉,日日心惊胆战,一天到晚将孩子抱在手里,恨不能他们一夜长大。
有一天,容氏在自家草垛里发现一只剩半口气的虎崽子,不知是丈夫死前有意藏下的,还是它自己逃在了这里。
柴刀已经举过了头顶,容氏又放了下去。
母虎生前的眼神历历在目。
这是她仅剩的一个孩子了。
容氏兜起衣裳,将虎崽子小心翼翼抱在怀里,一并放在炕上,跟自己的孩子头挨着头,喂了它一些省下来的白米汤。
又过了几天,容氏在门前见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脐带还挂在身上。
她立即想起了自己那个一出生就殒命的孩子。
不知这是哪个走投无路的母亲,听说了她的事,孤注一掷来求她的庇护。
她将孩子放在虎崽子旁。
再往后是有意识地搜罗别人不要的孩子,多是几个月的婴孩,嗷嗷待哺,母亲们奶水又不充足,既然注定养不活,便忍痛弃在了路边。
容氏一一捡了回来,一一喂食。
孩子越来越多,她自己的奶水也不够吃。
那一日,好几天没吃饭的她将刀对准了她自己的大腿。
肉切下来的瞬间痛至极处,但是一滴血也不曾流。
这是第一次,她不嫌弃自己这副妖邪的体魄,她满脸冷汗,却高兴地笑了出来。
那个灾荒年,街上的孩子个个面黄肌瘦,只有容氏收养的婴孩白白胖胖。
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容氏是个妖怪。
她开始穿长裙子,盖到脚面,最后索性连脚都不露。
妖化之后脱胎换骨,她面容跟从前大不相同,唇红齿白,举止之间不觉带了些妖媚之气。
人们便说这是容氏到处偷孩子来吃,想修成妖邪好作祟。
有当地的乡绅贪图美色,暗地里偷偷来到容氏门前,想占她便宜。
“你陪陪我,我就给你粮食吃。”
被容氏当着大庭广众,用扫帚赶了出去。
那乡绅恼羞成怒,买通村长污蔑容氏杀夫在先,食子在后,趁她不在家,烧了她的房子。
十几个孩子还在房子里,连路都不会走。
容氏挖野菜回来,看着烧成废墟的房子,终于体会了那只母虎的绝望。
那一日,一只斑斓吊睛大虎从火堆里冲出来,见人便咬。
身体里因为她是人而残存的一丝人性,终究也泯灭于人。
一个村落几乎屠尽。
再回过头来容氏已经在万妖城,锁链加身,天雷将至。
有位年轻公子站在她身边,无悲无喜地眼看了她一阵,忽然无惧她的利爪,伸手抱了抱她。
暖香袭人。
虎妖奇异地安静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白衣公子很快从她怀抱脱离出来,喃喃道:“原来这就是被母亲抱着的感觉,也不怎么样嘛。”
“……”是不是没感受过母亲的毒打。
9
故事讲完了。
秦艽道:“如此,你还觉得容氏该留下吗?”
细辛想了想,上前叩叩容氏的门:“夫人,我知道你在听,那个……秦艽说你在此百年,身上妖性除得差不多,你此生此世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继续留在这里也是煎熬,不如去投胎。我听说地府里投胎之前都要喝一碗孟婆热汤,喝完了前尘往事皆忘。下一世你好好的,嫁人生子,重新来过不好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好事值得铭记。”容氏果然开门出来,身边还跟着四五个小娃娃,抓着她的衣襟,一脸惊恐。
容氏道:“我来万妖城的这一百年一直过得很好,我有邻里街坊,我有朋友,还有卉卉他们,大家都是一样的,谁也不会嫌弃我是妖怪。”
说到这里大着胆子望了一眼秦艽,“我还有公子,公子也待我很好,这里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
说完又要给细辛跪下,“求求你们了,让我留下吧。”
细辛望向秦艽。
秦艽默了一默,朝容氏勾勾手,“过来,打我。”
容氏:“……”
细辛:“……”
细辛跃跃欲试,“夫人若是下不了手,我可以代劳。”
秦艽:“……”
半个时辰后,容氏以“殴打城主”的罪名加刑五百年。
秦艽捂着钝痛的胸口在前头慢慢走。
细辛在后头给他撒花,花是卉卉给的,“秦艽,你是个好人。”
又来了。
秦艽道:“第十次。”
细辛一惊,伸手堵住嘴巴。
秦艽心情大好。
走了一会儿,细辛忽然“咦”了一声,“等等,我踩到一个东西。”
秦艽转身,冷静看着她。
她小心地伸脚探探探,惊恐万分,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秦艽,有妖怪,就在我脚下,长长滑滑的,还会动。”
秦艽冷静看着她,冷静地道:“嗯,你踩的是我的尾巴。”
与此同时,脚下之物倏然收了回去,细辛双脚猛一抽空,重心不稳,又一次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秦艽蹲在她面前,古井无波看着她。
灯下他的额头不知何时长出了一对龙角,耳后还有鳞片。
细辛:“你你你……”
秦艽邪魅笑道:“不好意思帅着你了。”
把灯留下,转身就走,很快隐入黑暗中。
细辛提灯追上去,“你怎么回事?”
妖怪若是露出原形,要么是像她这种法力低微的小妖控制不住自己,要么就是修为高深的大妖受了重伤。
所以细辛问:“你受伤了吗?”
秦艽几不可查地点点头,无所谓地道:“上次放十三娘出城受罚留下的后遗症,我回去泡一泡就好了。”
“去哪泡?”
“弱水。”
细辛:“……”
她道:“所以我们白天喝茶用的水,是你的洗澡水?”
秦艽:“昂。”用一种“你很荣幸”的目光看着她。
气得细辛又在他龙尾巴上踩了一脚。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那今日晚上你留下了容氏,还会受罚吗?”
秦艽道:“会。”
细辛没说话。
秦艽:“你良心痛了吗?”
细辛:“是挺疼的。”
“那帮我个忙?”
“你说。”细辛干劲满满。
秦艽抬手一指,“你从这条路直走,在外头把门帮我关上,谢谢。”
细辛反应过来,“你是在赶我走?”
“不是,”秦艽道,“我是让你滚。”
“……”
10
蛾子也是有脾气的,细辛滚了。
走到大门口忿忿不平,狠踢一脚大门,“王八蛋秦艽!”
眼前突然有异,细辛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门里走出一位雪衣仙人。
仙人周身似有雾霭,明明端立眼前,声音也犹如飘渺在九天之外,他和蔼看着细辛,未及开口,脸皮先被细辛扯了一遭。
细辛:“哇塞,神仙诶,活的。”
仙人:“……”
他仍旧好脾气地道:“小蝴蝶你好,我叫秦柳。”
“你也姓秦?”细辛憧憬望着他,“你是秦艽他爹吗?”
“……不是。”
“那么是娘?”
“……”不谈了,谈崩了,跟现在的小年轻没有共同语言。
秦柳险些被她怼回门里。
他略一沉吟,问道:“你被秦艽赶出来了吗?”
看着小姑娘明显黯淡下去的目光,暗松了口气,掰回一局。
不知为何,细辛觉得面前的仙人十分值得信任,忍不住把心事一一告诉他,“秦艽这人脾气古怪阴晴不定,我把他当朋友,他却时时对我有防备,对我一会好一会坏,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实你和秦艽有一段前世渊源。”秦柳隔空一画,雾气渐渐凝成一个庞然大物,张开血盆大口等着细辛入局。
细辛张大嘴巴瞧,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秦柳循循善诱,“你想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