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迷幻妖
1
“其实你和秦艽有一段前世渊源。”秦柳隔空一画,雾气渐渐凝成一个庞然大物,张开血盆大口等着细辛入局。
细辛张大嘴巴瞧,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秦柳循循善诱,“你想知道吗?”
细辛看着他,目光渐渐迷蒙,眼中只剩下仙人单薄的身影,茫然点点头,“我想。”
乖乖走入大雾中。
……
“其实你和秦艽有一段前世渊源。”秦柳隔空一画,雾气渐渐凝成一个庞然大物,张开血盆大口等着细辛入局。
细辛张大嘴巴瞧,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秦柳循循善诱,“你想知道吗?”
……
其实你和秦艽有一段前世渊源……
从日光耀眼到星子漫天,不知不觉一天过去。
一只及膝高的瓦罐咔哒咔哒走在明晃晃的月光大道上,仔细看,能看到罐底长出的两条近乎透明的小细腿。
罐妖来到秦宅门前,小心翼翼等了一会儿,宅外结界确认它无害之后,才放它进去。
罐妖一路小跑,最后干脆横身一斜,咕噜噜沿着石子甬路滚了下去。
秦艽本来半化出原形,好好伏在院子池塘里泡弱水疗伤,再抬起头,右边龙角上就多挂了一只瓦罐。
“哎呀呀,超速了。”罐妖自知失误,“砰砰”重新长出手脚,跳到池边朝秦艽连连作揖,一只罐子还挺讲究礼数,“小人不是故意的,还请公子饶命。”
秦艽睁开一只眼睛,懒洋洋看了它一眼。
罐妖见状,上前附在他耳边,一番叨叨叨。
秦艽剩下的一只也睁开了。
“千真万确,公子快些去英雄救美吧,若是迟了一时半刻,细辛姑娘的心魂就要给那妖怪摄去了!”
秦艽点头,“想要什么奖赏?”
罐妖搓搓手,怪不好意思,“嘿嘿,没有别的,就想让公子给小的正个名,小的原是一根百年老坛酸菜,把人给酸死了,这才来了万妖城。”
罐妖惨戚戚,“不过我不是故意的呀,我劝他们我过期了不能吃,但他们不听我的,以为我是怕死,说我成精了,吃了我定能长生不老。”
“……”秦艽伸手拍拍瓦罐,“你去找金九,让他明日放你出城。”
罐妖千恩万谢,欢快地走了。
秦艽甩甩手,池水忽然大涨,立起一道天然屏障,哗啦啦的水声中,偶尔能听见细微的锁链响动。
走出一半的罐妖偷偷扭回头去瞧,从屏障缝隙里看见一截翻动的青白龙尾。
察觉到有人偷窥,水做的屏障狠狠合上,一丝缝都不露。
罐妖暗暗咋舌,大家都是妖怪,公子害什么羞嘛,一蹦一跳找蛤蟆去了。
片刻后,秦艽从水幕中走出,广袖白衣干松温软,纤尘不染。
肩上仍旧挂着他那身狐裘。
一步一步挪出家门。
2
“你想知道吗?”
“我想。”
……
月光下,城门口,仙人遗世独立,本来眉眼缱绻的脸上现了戾色,对木偶人一般的细辛道:“再来!”
幻化雾气的手被一只苍白的手握住,雾气顿时削去一半,月光云雾中秦艽脸色很难看,那代表他十分生气,“玩够了没有,洛音书。”
“秦柳”闻言邪魅一笑,挥挥衣袖,另一半大雾也化去,待到眼前景物渐渐清晰,哪里还有什么秦柳。
原地站的那年轻男子虽然也是穿一身白衣,但是精致的眉眼之间妖邪之气浓重。
细辛空洞无神的目光渐渐回神,蓦然醒悟,“嗯嗯嗯?我这是什么情况?明明我走时天都快亮了,怎么眼下天又黑了?”
抬眼先看到秦艽,不计前嫌的兴奋道:“秦艽,我刚才看到了你爹或者你妈!”
洛音书:“……咳。”
秦艽黑着脸,“白痴。”
着了别人的道都不晓得。
秦艽没好气指着洛音书,“此人,迷幻妖,擅长千变万化,迷惑心神,以及时光回溯,以后见他……”
细辛:“绕着走?”
秦艽:“见他一次打一次。”
洛音书:“……”
洛音书:“咳咳,秦艽,我好像还在这里。”
秦艽不搭理,招呼细辛,“走了。”
细辛哒哒跑过去,很好很乖,看得洛音书一阵艳羡。
细辛问:“擅长变化迷惑心神我都懂,时光回溯是个什么技能?”
秦艽面无表情,“就是你一天一夜都在这里白痴似的原地踏步。”
细辛不忍了,“你科普就科普,能不能不人身攻击我?”
秦艽道:“对不起。”
细辛感动。
秦艽道:“只是不小心说了句实话。”
细辛开始暴走。
秦艽转向洛音书,“自己去领罚。”
洛音书毫不犹豫,“领罚可以,但你能不能放我出去?”
秦艽目光森冷。
洛音书道:“不必妄图用眼神唬住我,我又不是十三娘。”
这城中人人怕秦艽,时间长了总有那么几个不怕的,洛音书算一个。
洛音书道:“秦艽,我大限将至了。”
秦艽:“哦。”
那又如何。
“你得帮我。”
秦艽笑了,“是什么样的误会,给了你我乐于助人的错觉?帮你早点去死可以。”
洛音书有些焦急,“我有好处可以给你。”
秦艽:“不要。”
洛音书一口老血哽在喉,秦艽连怼起人来都跟那小蛾子是一个路数,活该是一对。
洛音书道:“我可以让你回到过去,回到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又怕秦艽不信,“我知道自己大限到了,情急之下才想拿细辛姑娘练练手,让她带我回到十三娘撕破结界出城那一天,好跟着出去,但我发现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修为受限太深,根本没法回溯时光。”
要回溯也只是一时片刻,所以导致了细辛在这里不停原地踏步。
“要想回溯久远时光之前,须得出城我才能不受限制。”
秦艽凝滞了一下。
回到过去……意味着一切都还没发生,一切都来得及阻止,不会有杀戮,血腥,痛苦,亦不会有万妖城千年万年没有尽头的囚禁与煎熬……
更不会有……
秦艽将目光投向正在踢树的细辛。
细辛被洛音书点名,停止暴走,“拿我练手,为何要变成门中仙灵秦柳的模样?”
洛音书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无辜地看着她,“因为秦柳前辈好看啊。”
细辛不假思索,“下次你变秦艽,我肯定比这次上当更快些。”
察觉到秦艽在看自己,对看回去。
秦艽的目光比月光还轻柔。
细辛觉得秦艽有病,上一刻还在骂她是个白痴,这会儿怎么又无端柔情似水起来了。
受不了受不了。
细辛搓搓一身鸡皮疙瘩,上前拉住洛音书,“你早说啊,我可以带你出城,唔,你可以上我的身。”
洛音书看向秦艽,他是大限将至,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对了,你说要回溯到过去,是想作甚?”
洛音书:“救人。”
是人。
3
迷幻妖千变万化,喜近人。
人间多好,东风夜放花千树,落花如雨,铺满长安道,宝马香车碾过。
车角挂一只精巧铜铃,铃铛作响的悦耳声中,车帘半掀,巧笑佳人纨扇掩面,露一双流波婉转的眼睛,行人魂魄便被勾去了大半,随着车子留下的一地残芳直奔向前方绵延无限的万家灯火。
头顶有漫天烟花炸开,圆月银河都黯然失色。
鹊起高楼,雕梁画栋。
欢笑声一阵高过一阵,有孩子握着风车在其中跑跳,不小心摔倒了,捂着膝盖大哭起来,下一瞬炒糖粘的香气吸入鼻管,孩子又忘了哭,为即将吃到的甜腻笑得开怀。
车里的佳人便感慨还是当个孩子好,哭笑皆由己。
配珠戴玉的公子听了,道:“你若将手中的帕子给了我,莫说是哭笑,连我都一生一世由着你。”
佳人不语,垂眸半晌,“你不明白我的心。”
这便是人间,热闹,喧嚣,隔空望过去,繁华的一座城,满目烟火气。
这便是人,生老病死里夹杂着喜怒哀乐,然后在荒芜里寻一颗真心,许今生,许来世。
佳人要去的地方是城外岚山观,听说国师近日要在观前结一个伏魔阵,用来降服长安城里肆虐的妖。
人人都去看新鲜,洛音书也去。
匿在人群中看一个长胡子老道凝结朱砂在手上,口中念念有词,结一个巨大的阵,倒是有些道行,可是怪无聊。
洛音书于是去了后山,本想安安静静赏一场烟花,那是今上为了给他心上人庆贺生辰,倾天下之力造就的盛世。
许多人都骂妖妃祸国,可是洛音书从城门观光城楼下过时,分明地听到楼上那个穿明黄龙袍的男人说,值得。
不想后山有人——一个穿道服的小姑娘在后山仅有的空地上手忙脚乱,也结一个伏魔阵,小小的一个圈,洛音书上前觑眼瞧了,圈只蚊子妖都难。
难得准备享受孤独的兴致被破坏,洛音书偷偷往那阵上做了点手脚。
于是归思画着画着,便觉周身气流涌动,透明的利剑“嗖嗖”擦着她耳旁穿过,削断了她鬓边一缕发丝。
归思:“……”
她第一反应是逃,然而发现阵周可谓铜墙铁壁。
归思欲哭无泪,觉得自己很可能成为史上第一个自己画圈把自己困死的女道士。
忒没面子。
这时候一只手轻巧穿入阵中,悄无声息如鬼魅,归思想也不想将手搭上去,管他鬼魅不鬼魅,若是她侥幸捡回小命,她愿意管这鬼魅叫爹。
那只手轻松将她带出了阵。
洛音书知道这小道姑修为不济,没想到她这么不济,竟识不穿他随手捉弄的小小把戏,能困在自己做出来的阵里,已经做好了等她出来给她追着砍的准备。
他意态阑珊地等着。
归思向前一步,给他跪了,道:“爹!”
洛音书:“……”
洛音书幻出一面铜镜,先照了照,确信镜中人仍旧面如冠玉翩然风流,才放心地道:“小妹妹,你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归思摇摇头,情绪饱满而激动,“你方才救了我一命,我得报答你。”
洛音书谨慎地问:“你认为你把自己困住,是什么原因?”
归思十分不好意思,“我学艺不精呗。”
“……”看来这姑娘不但修为不济,智商也一般。
如此单纯不做作的人类,洛音书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归思再进一步,“反正我也是个孤儿,从今以后我就把你当爹一样孝敬。”
“打住,”洛音书惆怅地瞅着她,“我为什么要凭白捡个女儿。”
“你若真想报答我,不如陪我在这里看一场烟花。”
4
“嘭!”
一束火光升上万妖城的夜空,骤然炸开,绚烂缤纷。
洛音书小心控制着雾气,营造出一片绮丽幻影。
火光一朵接着一朵,整座城亮如白昼。
有胆大的妖怪探出头来看,情不自禁湿了眼眶。
“哇——”卉卉推开农舍的窗户,兴奋地指着天上,“天雷会开花。”
“傻孩子,那是烟花。”容氏在身后抱着她,默默地道。
长得看不到边的街道上,十三娘拄着扫把停了下来,抬起头,看向了虚空某处,良久,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
幻影中,烟花底下,奇石怪峦里藏着一双背影,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抱着双膝缩在宽大的道袍里,被映亮的侧脸红扑扑,浓长的睫毛掩盖下的眼睛透着惊艳。
她道:“我在长安城里长大,这是头一回觉得烟花如此好看。”
而现如今万妖城里那个颀长的身影落寞,看着出不去的漆红大门,喃喃道:
“我们妖啊,学人做人,可是他们人,唯恐我们是人。他们除妖的手段有千百种,桃符,诅咒,结界,阵法……其实哪里还用那么麻烦,有时候一颗真心就够了。”
他在人间混迹那么久,终究也成不了人,最多是急着买甘甜的那个孩子,以为人类跟自己一样,哭就是哭,笑就是笑。
沾那位贵妃的光,洛音书和归思在山顶一连看了七日烟花。
前半夜相顾无言,安然静默,晚风清凉,莫名的,却有一股暖意充斥在心里。
后半夜,归思仍旧画她那痕迹拙劣的伏魔阵,一遍不行再来一遍,不厌其烦。
岚山观住的都是国师老道的徒弟,归思是其中最小最弱的一个,她说自己是师父捡来的孤儿,不比别人有依靠,她能倚仗的只有自己。
她必须要加倍努力,才能获得师父的青睐。
师父在观前结大阵,她便在山后偷偷结小阵,想立个功,给师父和看不起她的师兄师姐们瞧瞧。
“总觉得后山也有妖。”归思道。
洛音书靠着一棵梨树,指着自己道:“那你看我像不像妖?”
雪色的花瓣落了他满肩。
归思笑道:“你那么好看,怎么可能是妖。”
洛音书受了夸奖并不欢喜,反倒有些忐忑,“在你眼中,妖丑陋吗?”
归思做个鬼脸,“那是自然了,师父说世上的妖即便披一身精心伪造的皮囊,也改变不了丑恶的内心。”
“不,”归思又道:“妖怪压根没有心,我永不与妖为伍。”
洛音书望着她,良久,他道:“我对阵法也有些研究,这个伏魔阵,我来教你画吧。”
第八日上,鬼使神差,洛音书又去了岚山后头,明知道不会再有烟花升起来。
星子稀疏,月光黯淡,繁盛的梨树下归思褪去了道袍,穿一件天水碧色留仙裙,轻纱披帛随风飘荡,白粉敷面,薄唇点绛,额心一枚殷红花钿。
凡人写情的诗文里说,女为悦己者容。
她周围萦绕着萤火点点,风光旖旎到不可言说。
洛音书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又没有烟花可看。”
归思用朱砂流利画下一个圆,边道:“我知道你会来,我便也来了。”
有你在这里,我还要什么锦簇烟火。
洛音书以为这便是喜欢了。
看一个伏魔阵在归思手里逐渐成型,他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不想做妖了。
他要做人。
……
说到这里,洛音书浑身气泽随着他心绪起伏不住变幻,看着那缕缕黑气,细辛不由自主往秦艽身旁靠了靠,心惊胆战,“可你这样,分明是入了魔。”
洛音书倒也不否认,转过头来看着她,清澈双眸渐渐染红,“因为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5
妖想成人,千难万难,大体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学做好人好事,日行一善,慢慢积累功德,渡过一道道天劫,脱胎换骨,天赋极高的妖也需要几百年,凡人寿数短暂,等他做个人,归思已经不知道入了几个轮回。
所以洛音书选择了第二条路——吸生人精气,这样在天劫来时能瞒过去,照样可以成人,上手简单见效快,副作用是极难控制心神,一不小心就容易堕入魔道。
还有个副作用,容易变丑。
“你近来有些不对劲。”归思如是说。
“变得更帅了吗?”洛音书笑着,将斑驳干枯的手背到身后。
归思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同他玩笑,愁容满面,“师父让我明日随师姐他们下山除妖,可是我不会啊,我连一个简单的伏魔阵都画不好。”
她星眸闪烁,“不如你再教我画最后一次。”
他道:“好。”
他从容走入她画的圈,毫无防备。
……
细辛倒吸一口冷气。
秦艽侧头看着她,语气里波澜不惊,月光下脸色白得像雪,“你猜到了?”
细辛不知道该不该点这个头,同情万分看向洛音书,后者面无表情冷笑,“不必同情,是我作茧自缚。”
“为了同她长相厮守,我不惜入魔,却原来那伏魔阵,原本降的就是我。”
朱砂自归思手中流利落下,红光冲天,一开始的笨拙都是装的,为了引他上钩。
万箭穿心而过时,归思站在阵外抱着手臂好整以暇看着他,似在欣赏一件战利品,脸上挂着嘲讽的笑,何曾有初见时的半分纯真。
通红的妖血溅湿了她的裙摆,她嫌恶地躲远了一些。
洛音书捂着胸口嘴角溢血,瞪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空旷山野里渐渐人声嘈杂,无数道士举着火把,竟炙热过当日漫天烟火。
为首的老道捋着胡子看着洛音书目露贪婪,归思邀功地凑上去,“师父,如何?”
老道满意点头,“还是你乖,这妖怪吸足了人精气,待为师将他炼化,仙丹自有你一杯羹。”
归思喜笑颜开,“那我就好生等着了。”
几百道符咒从天而降,为了防止洛音书逃脱,道士们把铸满经文的银钩子嵌进了他身体,一只又一只。
银物克妖,长此下去他必死无疑。
直到他缩成一团再也不动弹,他们才放心地将他从阵里拖了出来。
一瞬之间,浓雾将洛音书全身包裹,那是他忍痛等待的最后时机,他一面撕扯着身上银钩,血肉横飞,痛入骨髓。
空着的手化出一条通道,时光回溯。
6
其实他是可以回溯到初见归思的第一日的,就当全然无事发生过,他和她是两个陌路人。
他后来在漫长的岁月中安慰自己说是当时气力不济,所以回溯晚了,只堪堪停在他和归思看烟花的最后一晚,第七日。
但他心里无比清楚,他只是舍不得罢了,他舍不得归思的记忆里没有自己。
第七日,晚霞辉曜满天,烟火尚未升起。
他立在风中等,血一滴一滴从千疮百孔的身体里流出来,渗进脚下山石,死气沉沉的眸子深红。
归思的道袍一角慢慢出现在视野中,仍是纯真的一张脸,他先前怎么看怎么喜欢,如今只觉得是莫大讽刺。
夜色将他隐没。
第七日的归思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兴冲冲哼着山歌跳上来,“洛音书我跟你说……”
他面无表情将一只银钩捅入了她的腹中。
归思的眼睛蓦然睁大,充满了迷茫与不可置信。
那只银钩上还沾着他的血,现在也沾了她的,他们的血融为一体,他忽然觉得这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归思的瞳孔涣散了。
巨大的烟花在他们头顶升起,人们狂欢的声音在山顶也听得到,却无人知晓岚山后头有一只遍体鳞伤的妖,抱着他渐渐冷却的心上人,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
他抚上她睁大的眼睛那一刻,认真与她道:“妖也是有心的。”
即便她其实已经听不到了。
大片的血在他身后蔓延开,他忽然也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然后身体如同着了火,眼中的火光愈发旺盛,最后他站了起来。
一夕成魔。
后来还是不甘心,究竟回溯了多少次洛音书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有时候会回到初见她那一日,看她笨拙画圈圈,上前狠狠嘲笑她笨,说到她自卑低头,红了眼圈,“那我就是笨嘛,我能怎么办。”
短暂的快意过后却是满心内疚与心疼,他控制不住自己走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教你好了。”
这时候归思会瞪着她那双琉璃似的大眼,笑开来,“你这人,才刚认识就欺负我,我跟你前世有仇吗?”
他点头,“嗯,有。”
“我是欠了你的钱吗?”
“不是,你欠了我一条命。”和一颗真心。
她被他肃然的神色唬住,栽栽愣愣地道:“那你为何还要对我这么好?”
她道:“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顿时满心焦躁,挥一挥衣袖,周边一切如梦幻泡影,她惶恐不安的脸在他眼前一点点消失。
他立在空无一人的山顶,对着面前虚无的荒山,道:“对,我喜欢你。”
“可是我也恨你。”
他在后山扎了根。
一次次回到那短短七日中的某一日,看她笑看她闹,看她蹙着眉头叹气,嫌自己不中用。
千千万万遍。
某一天幡然醒悟,低头看着脚下,不知何时自己给自己画了一个圈,他自嘲一笑,笑自己的无能,怕是此生再也走不出去。
那个哭笑由己的孩子再回不来了,从此爱恨也皆不由己。
7
又是一个第七日,他将时间回溯得早了些,正是晌午,空山旷野。
他想了想,隐身走进道观。
果不其然看到归思瘦小的身影穿梭在走廊上,她蹦蹦跳跳,看起来比往日更加高兴,紧紧揣着袖口,走出了岚山观。
洛音书跟了上去。
看她奔走在市井间,一会儿逛了胭脂铺子,一会儿又进了成衣店。
道姑逛成衣店倒是少见,老板娘稀奇看着她,归思小心翼翼抚过那些绣工精致的衣裙,最后纤细的手指停在了一件天水碧色留仙裙上,害羞地问:“这件多少钱?”
“仙姑好眼光,”老板娘笑容款款,“穿了去见心上人么?”
归思满脸通红,嗯嗯点头。
将裙子拿在身上翻来覆去比划,“我从来没穿过此等艳丽的衣裙,姐姐你说,他见了会喜欢我吗?”
“自然会了,我家的衣裙是城中最好的,连贵妃娘娘都来我家定衣服呢。”
老板娘上下打量她一遍,“不过你若要穿这件裙子,须得梳妆打扮一番才好,唔……涂上朱红口脂,最好再贴一枚花钿……”
归思一脸虔诚地记,比画伏魔阵还要认真。
洛音书站在门口看着她,眼神渐渐染上困惑。
当天夜里看完烟花,他跟着归思回到了道观。
已然是深夜,道观里灯火通明。
归思手捧一枝梨花,高高兴兴踏进门。
一瞬间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血液倒退,脸色唰白。
“师父……”
老道士满脸狠厉,“你又去后山与妖怪私会了?”
归思忙将梨花藏在身后,“没、没有。”
“还敢狡辩!”国师雷霆震怒,将一套衣裙扔在她脸上,“那这是什么?”
正是她白日里买回来的留仙裙。
归思“噗通”跪在地上,将自己缩成一只鹌鹑,眼泪簌簌而下。
看得洛音书一阵焦躁,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槛,又暂时迈了回来。
“好啊,我的徒儿出息了,为师将你从人伢子手中买回来,免去你杂役之苦,你口口声声说要报答为师,到头来却与妖怪私通,你就是这么报答为师的?”
老道士面色铁青,居高临下指着她,“说说吧,你打算何时串通那只妖怪害了为师性命,好取而代之?”
归思猛然摇着头,这种想法她想都想不到,如何敢有,干干巴巴地道:“没有,师父,我……洛音书是个好妖,他没有害人之心,我只是、我只是……”
一双绣满了华贵牡丹的鞋停在她面前,归思抬起头,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她颤声道:“师姐……”
洛音书眯起眼睛,这个美丽的女人尤其眼熟,恍惚片刻,想起来是那日城楼之上匆忙一瞥的贵妃娘娘。
女人猩红若血的丹蔻抬起归思的脸,温柔拂去她腮上泪痕,啧啧叹道:
“真是个小可怜,可是师妹啊,你还记不记得师父从小是怎么教导我们的?妖是什么?是奸邪妄佞,除了能给我们提供丹元助我们修道之外毫无用处,半分同情也给不得,因为它们没有心。”
“不是的师姐,旁人我不晓得,但是洛音书他有心,狼妖从山下偷孩子,被他撞见了都要好生送回去,他有心,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
话音戛然而止,归思的头怪异地扭向一边,女人的手从她脖子上撤下来。
老道上前,冷漠地探了探小徒弟鼻息,只关心一个问题,“你把她弄死了,那只迷幻妖怎么办?”
“大不了我去,”贵妃绕过归思的尸体,挑起地上沾了尘土的留仙裙,“这个废物太慢了,陛下的病等不了了,师父在我脸上施个幻术,把我换成归思的脸,明晚我自去后山。”
“不成,迷幻妖最善变幻,你很难不被他一眼看穿,除非……”老道士再次低头看着归思。
……
“除非怎样?”细辛问。
洛音书闭目不言,有两行血泪从他眼窝中流出,万妖城的晴朗夜空忽然团聚大片阴云,带着电闪雷鸣。
魔气深重到一定地步,是随时随地会招来天谴的。
从始至终作壁上观的秦艽终于出手,按住了洛音书的肩膀,与此同时阴云里伸出一只巨大龙爪,将闪电握进了爪心。
等他冷静下来,秦艽才问,“为了骗过你,他们剥了她的皮?”
洛音书点点头。
他们用归思的皮,做了一身“美人壳(qiao)”,衣服一般,贵妃披上,有了归思一模一样的气息,唯有这样才能瞒过迷幻妖。
然后贵妃穿着那个小姑娘满怀着憧憬买来的衣裳,在第八日上去见了洛音书。
而后是骗局,绞杀,洛音书成魔,轮回。
他以为负她的人是归思,便在溯回到过去的时候,杀了她一次又一次。
原来那个小姑娘早死于第八日清晨,至死还在维护他。
明明师父耳提面命叫她不要与妖怪为伍,她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那样单纯。
所有的悔恨积攒成山,压得洛音书喘不过气来,他苍白的脸上泪痕可怖,声音却虚弱到几乎没有,“原来不是她负我,而是我负她。”
他当时在门口,看着真正的归思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去,心如刀绞,立时就要将时光回溯到归思身死之前将她救下,顺便杀了她那所谓的师父与师姐,替她把仇报一报。
可是那个时候,偏偏天劫滚滚而落。
他再次遍体鳞伤,无力反抗,被送至万妖城。
万妖城中才是真正的上天无路,地狱无门,他只有一日日活在过去里,销魂蚀骨,生不如死。
他已是魔身,原本寿命不该这么短暂的。
秦艽一掌推出,眼前紧闭的大门轰然洞开,涌入的风卷起他宽大的袍袖,他脸上神情淡然之极,道:“你若还想报仇,就去吧。”
洛音书喜出望外看着他,连细辛也看着他。
细辛扯扯他狐裘,小声提醒,“那个,你会受连累的。”
十三娘那次就伤重至要泡澡,何况这回的洛音书。
秦艽冷硬地道:“不用你提醒。”
不知为何,秦艽今夜好像格外暴躁。
细辛只当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转过头来对洛音书,“洛先生,你要去给归思报仇吗?”
“我也想,可是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恐怕做不了那么多事。”洛音书低头看着自己趋近透明的手指。
“若余生只能再做一件事,我想要求助姑娘。”
“归思这一生,其实没有一日是真正快乐幸福的,所以从一开始便错了。”
8
这年冬天迟迟不雪,只有北风成日里无休止地号,像是一声叹不完的气。
夜色降临。
“这位道长。”女孩子清亮的嗓音打破了夜的沉闷。
道士抬头,见面前有个蓝衣女子站在风里,头发随风狂舞,笑容明媚和煦。
他道:“姑娘唤贫道何事?”
姑娘开门见山,一指他身后,“你买的这个小孩子多少钱?我十倍给你,人我带走好不好?”
道士身后衣衫褴褛的瘦弱小女孩歪着头,好奇而害怕地打量着细辛。
道士拧起眉头,他常年除妖伏魔,自然能辨出女子身上不同于常人的气息。
几乎第一时间就能断定这姑娘是妖。
但他没敢动,或许姑娘自己瞧不见,可他看得明明白白,姑娘头顶之上一直盘旋着一道真龙之气,凶神恶煞对着自己,好像正在生气。
总之非常不好惹。
见道士不说话,细辛不准备再与他拐弯抹角,直言道:“道长听说过万妖城吗?”
道士点点头,跟此道沾边的人都知道一个传说,传说此间有城,内封万妖,城主乃一风雅公子,名唤秦艽。无人知晓城之所在,无人知晓秦艽来由。
只知道秦艽是个狠角色。
“不瞒道长,是我家城主要这小姑娘,非要不可,道长可愿割让?”
道长疑惑道:“城主要我这小娃娃做什么?我原本见她可怜,打算收她做个徒弟的。”
细辛不耐烦,因为晓得他日后所作所为,十分不想跟他多掰扯,便道:“我家公子行事,还需要什么理由?就说给不给吧?”
道士一脸惶恐,将小娃娃双手送上。
细辛欣慰点头,这才识相,别的不说,就这种后台超硬,有人撑腰,仗势欺人的感觉,非常好。
想到这里给银子的手也收了回来,银子这么好的东西,给这坏人做什么,浪费。
大方牵着小女孩,扬长而去。
剩道士在北风里独自凌乱。
与此同时,万妖城外,洛音书歉意地看着秦艽,“对不住,我要食言了。”并没有帮你回到过去。
秦艽还是那么一副生冷面容,拢着狐裘道:“原本也没有指望你。”
“可惜妖怪并没有来生,”洛音书已消失到腰际,“如果有就好了,来生我必然……”
就此消音,化作星星点点,随风而逝。
天上悄然多了一颗星。
细辛牵着小归思的手慢慢走,她的手又软又暖和,小归思不禁握了握,再握了握,“姐姐,你真好。”
细辛朝她笑笑。
“其实姐姐,我有点害怕,一夜之间我突然就遇到了很多的好心人,以前从来没有过……姐姐你看,天上那颗星好亮啊。”
“你知道你为何时来运转了吗?”细辛将她细嫩的手包住。
“为什么呀?”
“因为你是世上最幸运的孩子,在你看不见的某个角落里,有个人在悄悄地守护你。”
“真的吗?”
“真的。”
“那我什么时候能看见他?”
细辛道:“他就住在那颗星星上,你可能永远都不会跟他相遇,但是你要知道,他无时无刻不在你身边,所以将来无论遇到了什么困难挫折,不要害怕,你不是孤单一个人,有人在与你并肩同行,好吗?”
归思重重点头,忽然觉得前头黑漆漆的夜也没那么可怕了,生出莫大的勇气。
细辛带着她,来到一处瓦舍前,开门的是一只瓦罐。
细辛敲敲罐子,“人给你送到啦,还不出来吗?”
伴随着一股子浓浓的感人酸味,从罐中走出一个细高个儿、穿黄衣的男子。
长得五官清秀,就是……远看有点像行走的酸菜。
“这就是小归思,人交给你,你护她一世周全,待到她寿终正寝,你便是自由之身。”
“放心放心,来前公子都给小的交代过了,”酸菜喜滋滋,看着归思,“哎呀这小闺女真惹人稀罕,我老早就想要个女儿了。”
归思仰脸看着他,只觉这位叔叔很是和蔼可亲,就此留了下来。
酸菜牵着归思送细辛走,挥挥手啊挥挥手,“姑娘一定别忘了帮我给公子带个好啊,出来这么些天还怪想他。”
细辛边走边撇嘴,“我就非常不想他。”
9
长安城里传来消息,今上暴毙,有知情人说今上是被妖邪附体,不治而亡。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平日里与今上形影不离的贵妃。
新皇是个唯物主义,从来坚信邪不胜正,着人拿下贵妃治罪。
可是贵妃却当着众人的面,凭空消失不见了。
新皇龙颜大怒,拿岚山观开了刀,以国师老道为首,全部下了大狱。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有不怕死的盗墓贼潜入皇陵,在这位先皇的棺旁,发现一只死去多时却没有腐烂的狐狸,身后垂着七八条硕大狐尾。
显然生前非精即怪。
它两只前爪紧紧抱着一幅画,画卷上一女子扶栏而立,姿容绝世,穿明黄的男子与她比肩,看山河万里与迷离烟火交织。
落款正是那已逝的先帝。
画上还有一句题词: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