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魅双生

1

“魅者,媚也,从字面意思不难看出‘魅’这种东西多数是女子化身,天生自带妖媚,能迷乱世人的心智……”

还有什么能比说话者更加的“媚”,举手投足皆是风情,他眼角甚至多了颗泪痣,半边侧脸对着秦艽。

秦艽一下楼便看见他斜倚在柜台上,同站在柜台里头的细辛调笑,金九他嫌碍事,被他化成了个金蟾蜍摆件,放在柜台上招财用。

秦艽的脸色徒然冷了,“谁允他进来的?”

蚩尤闻声回头,明明看不见,目光偏锁在他身上,邪邪一笑,眨了眨眼。

细辛举手:“我。”

感受到秦艽无声的指责,细辛理由很充分,“他给了钱的。”

“还能当店花帮我卖酒。”细辛提着裙摆上楼,挽着秦艽试图说服一二,“他在这里站了半日,咱们店里的生意都好了很多。”

但见大堂来买酒的人沸沸扬扬,多数都是女客,明明打完酒按照明码标价将钱结完了就算完了,各式各样的大姑娘小媳妇,非得愿意多走几步到柜台结账,就为了跟蚩尤说上两句话。

“看公子年轻有为,我家小妹年已摽梅,家里正要替她寻一良人相与,不知公子可曾婚配?”一厢说着一厢不晓得金九真正是个甚,只当是个特别的摆件,摸摸他的亮秃脑门,递钱。

金九翻着白眼张嘴,将钱吞入腹,假装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投钱罐,“呱。”

“我儿子都有了,”有意无意,蚩尤的脸总往秦艽的方向转,“就是不怎么听话,少不得要我操心。”

他说这话,语调婉转,尾音低沉,似乎真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净给他惹哀愁。

问话的女子们的心便软了,碎了,化了,感同身受一般,恨不能亲手去教训那小崽子——他外表这么年轻,儿子能有多大。

蚩尤占够了便宜,得志地笑,伸出一只手臂,遥向秦艽,“球球,快来扶我。”

秦艽忍着要拆房的冲动,低声对细辛这贪财媳妇,怒其不争,“你叫他滚,我替你卖酒。”

细辛一踌躇。

秦艽:“你踌躇了!”

秦艽:“我不好看了吗?”

要完,从前他就是除了好看一无是处,如今连好看这个活计都有人跟他抢,还许不许人活了。

细辛哄道:“那倒也不是,放心,你仍然好看,你跟蚩尤前辈是两种好看,只是你吧,那个什么……”

秦艽期待地将她望着。

细辛:“你的好看是楚楚‘冻’人的好看,只适合用于我个人的欣赏……”

若是让你出去卖酒,就你那个好比讨债而来的凌人气势,谁还敢买我的酒。

此话细辛没敢说,转个话锋,好奇道:“原来你小名叫球球。”

秦艽:“……”

蚩尤等了半天无人来扶,自己摸索着上楼,闻言道:“咦,怎么你还不知道吗?”

秦艽:“你闭嘴。”

蚩尤勾唇一笑,飞快说道:“他小时候肥肥圆圆一个小崽子,活像颗球,我才叫他小球球,是不是很可爱啊?”

秦艽一字一字,“都说让你闭嘴了。”

细辛打量脸色黑似锅底的秦艽,联想一下他肥肥圆圆的崽子阶段是个什么样,忍俊不禁。

蚩尤去抓细辛的手,“球球小时候的糗事还多着呢,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秦艽一把将他扯住,十分粗暴地拖着他往房间走,“嘭”地关上门。

细辛等了片刻,不见自己的房子有要塌的迹象,放心了,开心下楼招待客人,“来来来,买酒的客人请往这边排队,本店今日大酬宾,每买一坛酒送店花闲聊一晚……”

金九又吞下一枚孔方兄,担忧道:“不怕他俩真打起来啊?”

细辛挥挥手,让他不用担心,“解铃还须系铃人,秦艽有些心结只有前辈能解开,随他们去吧。”

2

房内,蚩尤揉了揉被秦艽抓痛的手腕,“球球,方才为父感应到了一只魅,在咱们门口停留了片刻,又飞快地去了,好像有话要说,你可认得吗?”

秦艽:“你为什么要来?”

蚩尤:“我觉得那魅,好像有些来头,你若不识得,为父可要将她吃了补身体了。”

秦艽:“你到底想要什么?”

蚩尤:“还有细辛这只小蝴蝶……”

秦艽一掌拍在他面前,“你还敢提她?”

蚩尤一震,低头摸到面前桌上凹下去的手掌印,这是多大的怨。

秦艽:“说话!”

蚩尤抬头,嘴角下弯,“你凶我。”

他还委屈上了。

他又道:“我眼睛疼。”

秦艽:“……”

时隔多年,他还是拿他一点法子都没有,他不想说的话他一句也问不出来。

秦艽“啪”地将一对眼珠子怼在他面前,“拿着走人。”不知不觉语气软了三分。

蚩尤二话不说,随手一扬,将琉璃珠子抛出窗外,看的秦艽愣了一愣。

蚩尤道:“我早说过,你若是不喜欢,可以扔了的。”

秦艽:“……”

秦艽:“你有病吧?你一定有病。”

也不知道先前拿着这对眼珠子去换镜子的人是谁。

秦艽正要发作,忽然洞开的窗扉无风自动,刮进来一个粉白人影。

一窈窕女子双手虔诚托着那对璃龙眼珠飘在半空,凄婉地道:“哪个高空抛物打我?”

蚩尤手快一指秦艽,“他。”

秦艽:“……”以脸皮厚度论成败,他败了。

3

来人便是蚩尤一早感应到的魅,果然长相美艳,莫说是男子,便是细辛也我见犹怜。

她一个颜值协会资深会员,对待美人总是格外细致,拿出最好的花蜜来招待,顺便冲泡一杯给秦艽,平息他的怒火。

蚩尤坐在秦艽一旁,倏然凑近嗅了嗅鼻子,慈祥地笑道,“还是这么爱吃甜?”

秦艽立时离他老远,护着自己的茶碗,“要你管。”

所以说有人了解你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是个很尴尬的事,如果这个人还是你仇人,那就是很要命的事。

魅姑娘看出秦艽眉宇间的杀气,鄙夷道:“这位公子你是怎么回事,不仅高空抛物没有道德,还欺负盲人。”

被“欺负”的盲人立时可怜兮兮点点头,转而笑吟吟对着秦艽,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拿秦艽的不痛快取乐,也是他的专长。

秦艽习惯了,眼不见为净,直接起身出去了。

他前脚方走,魅姑娘后脚便握上了蚩尤的手,“这位公子你便是秦城主了吧,我慕名而来,人间的名字叫做荷屏,城中相熟的妖怪都说公子为人热心赤忱,小女子今日特来求助,求公子救救我阿姊。”

细辛哭笑不得,“姑娘你认错人了,这位不是……”

蚩尤打断她,笑弯了一双眼,“好的呀,我替秦艽应了。”

“前辈,”细辛无奈道,“你要把我男人气死吗?”

秦艽当真快要气死了,在荷屏走后,将蚩尤逼至了墙角,怒到极点反而面无表情,“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蚩尤神情自若,虚望着秦艽,甚至还有些眷恋他这么凶悍悍,他始终笑着,“别离我这么近,我眼睛疼。”

——论如何用一句话拿捏死秦艽。

4

翌日,街上出现一男子,身着霜白锦衣玉树临风,就是脸色很臭。

他身旁并行一男子,身着霜白锦衣玉树临风,手持一根盲杖,得意洋洋——他几近成魔,就算没了眼睛,哪有这么带累,那根盲杖更多的是给秦艽提个醒。

他敛了一身气泽如同凡人,非要叫秦艽陪着他走路。

他搭着他的手臂穿梭于熙攘人群,蚩尤就算看不见,也能感受到秦艽身体的僵硬,还有不忿。

他微微叹了口气,“秦艽,姑且不论你在万妖城里留了多少时日,按照尘世的时间算来,你我暌别了五千年,五千年之久也消磨不了你对我的恨意吗?”

许久等不来秦艽的答话。

突如其来的,蚩尤道:“你从前,也是喜欢过我的。”

“我在人间浪迹了这许多年,近来越多地想起你,感觉从前的自己真是混蛋,不该一味利用你,从而忽略了你也有感情,为父让你受委屈了。”蚩尤只感到手底下的那只手臂一空,再转过神来,秦艽已经原地消失不见了。

他连心里的芥蒂都不屑与他说,这倔强的小崽子。

蚩尤怅然一叹,被繁华热闹包拢,仍感觉自己失了归处。

其实不管是现在还是从前,他要寻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一个归处,可惜,寻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他将盲杖一收,也消失在人群中。

——

蚩尤在将军府门口追上了秦艽。

府里张灯结彩,鼓乐阵阵,他们本是为来参加一个婚礼,将军与公主,望衡对宇,天作之合,传世佳话。

荷屏找秦艽算是找对了人,门口迎客的新郎官气宇轩昂,胸带大红花显得憨里憨气,因为要成亲,整个人兴奋而激动,见了秦艽,愈加激动,“秦大哥!”

王鹤卿跟秦艽先前有一面之缘,那日他凯旋,当街驾马,受百姓夹道欢迎,孰料马在沙场狂纵惯了,甫一见这许多人许多呐喊,以为又被厮杀包围,下意识暴走,眼见冲进人群撞翻了数家摊铺,要将一个吓傻了的孩子踏成肉泥。

王鹤卿拼命勒缰绳,刹那脑子都是空白的,千钧一发之际,他面前人影一闪,马儿嘶鸣一声,扬蹄生生止住。

秦艽立于马前,松开了怀里护着的孩子,回头望了他一看,只一个眼神,令王鹤卿心头一凛。

“壮士留步!”王将军说完,看着秦艽身形与周身气质,自觉这个称呼有亏,改口道:“大哥!大哥请留步。”

他秦大哥走的头也不回。

——论会说话的重要性。

此刻秦艽主动送上门来,王将军喜出望外,“秦大哥,平日里上门请你你都不见我,今日可是被我三顾茅庐的精神感动要答应入我军营?不是我说,就你这身功夫,早该用在该用的地方……”

秦艽打断他,缓慢地道:“我有个徒弟,改天介绍你认识,你们一定有话说,但我今日是来给你贺喜的。”

“啊对,我今日成亲来着,你来我高兴过头,一激动就给忘了,”王将军一拍脑门,将秦艽往门里让,“大哥里面请,这位是……”

他看向旁边的蚩尤。

秦艽不情不愿,“我义父。”

王鹤卿着实一愣,这人看着也没比秦艽大上多少,年纪轻轻给人当爹,这是个什么别致的爱好。

可能也是位高人吧,王鹤卿肃然起敬,“既然是我大哥的爹,那你就是我大……”

一句“大爷”待出口,蚩尤及时止住了他,“谁能告诉我门在何处,哎呀这么高的台阶,球球快来扶我一把。”

实乃装虚弱的一把好手。

秦艽不得已,上前。

蚩尤得意忘形,边走边在秦艽耳边道:“这位将军的府上可谓牛鬼蛇神俱备。”

将军久居沙场,煞气重,所以爱招东西。

不过都是些无害的小喽啰,不足以害人,见了秦艽蚩尤二位大神,都躲得远远的不敢出来。

经过一片湖,蚩尤停了下来,面朝湖水,微微一笑。

花开时节,日光明媚,映得湖面水光粼粼,湖中植了一片水莲,莲叶碧绿,花苞随风摇漾,饱满待放,无边光景一时新。

王鹤卿回头,纳闷二人为何停下,“怎的了?”

“没什么,”秦艽道,“你家今日真热闹。”

“那是自然,”王鹤卿嘿嘿一笑,“来的宾客多,不过午间是为迎亲宴,我跟公主殿下晚间才正式拜堂,二位在此尽管自便,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

提及公主,这糙汉子顿时斯文起来,可见平日为了向心上人看齐,没少努力。

湖当中一座白石拱桥。

就在将军与府中随侍走出桥,二人方踏上桥的瞬间,周围一切忽然凝固,风停叶不动,王鹤卿还保持着右脚迈出的姿势,就此定格。

万物岑寂。

平静湖面潮流涌动,形成一个巨大浪头,铺天盖地只朝二人袭来。

“这位姑娘倒还挺心疼自己人。”蚩尤笑道。

话音落秦艽已出手,只听浪里一声娇呼,浪头狠狠拍回湖中,万千莲叶被疾风推澜,疯狂舞动。

一道白光,秦艽站回原地,整整衣领。

蚩尤:“调皮。”出手那么快干什么,都不懂怜香惜玉。

他说完便朝向湖面,无数凋折的莲叶间,站着一个狼狈的女子,她浑身上下湿了个通透,粉白衣衫裹在身上,透出玲珑的曲线,发丝一缕一缕,贴着苍白如纸的脸。

“啧啧,好可怜。”蚩尤半是怜悯半是嘲讽,“你是荷安吗?是荷屏让我们来的。”

提起荷屏,荷安脸色一变,“多管闲事。”

说话间荷屏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与荷安毫无二差的一张姣好容颜,因湖面有限制,她只能扶着桥栏干着急,“阿姊,你不要再执迷了,跟我走好不好?我们找百夫人换一张脸,找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你还不明白吗阿姊,鹤卿他根本不爱你,他若是爱你,怎会不识你,我若是真心爱一个人,纵使百个人与他共用一张脸,我也能认出哪个是真正的他,你看王鹤卿,他认出你来了吗?”

“他若是爱你,怎会任由那公主费大周章请法师封印了整片湖不起疑,甚至他都不过问一声。”

“你在这诸多的枷锁里,受尽折磨,魂消殆尽的时候,他却挽着别人要成亲。阿姊啊,你回头看看我好不好?你爱王鹤卿,可是我也爱你。”

5

我们同根同叶,同茎两花,睁眼一霎那,我只有你,你只有我。

荷安跳脱,荷屏胆小,总手脚并用缠在荷安身上,“阿姊我怕。”

皇家御池里的游鱼,受龙气滋养,身量都比别处的壮硕,专欺负他们这些摇曳的荷萍。

荷安与荷屏,是一朵并蒂莲。

并蒂莲花罕见,十万枝里才生一枝,她们不知被谁进献了皇帝,养进了这御池,几经岁月变幻,终有一日修成了魅。

睁眼不知身处哪个帝王继位,反正池边那棵柳树歪了又长,数一数年轮,百岁也有了。

皇帝宠爱的小公主方行完及笄之礼,拖曳着华丽衣裙从池边过,影子映在水面,髻上凤钗垂落的流苏微微晃,光芒耀眼。

她在水面照一照自己,擦了新鲜胭脂的脸,色若春花,看呆了水中一众锦鲤,也看呆了姐妹俩。

她走后荷安兴奋与荷屏说,“我要做人。”

风过,荷安出现在岸边,同小公主一模一样的脸。

她双脚颤抖,踩着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地面,小小惊叫一声,“荷屏,原来这便是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在风中跳舞,粉嫩衣裙旋转若粉莲盛放,摇曳生姿。手臂白皙如莲藕,有骨有肉,那是人才有的手臂呀。

她高兴极了,迭声叫着,“荷屏荷屏你也来。”

荷屏不敢,缩在水里,“阿姊,你快快回来。”

这时候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公主殿下。”

那是荷安第一次见王鹤卿。

浓眉大眼的少年将军,愣头小子一般,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你方才跳的舞真好看。”

他眸色灼灼将她看着,他似乎自万丈光芒里而生。

那也是荷屏第一次见王鹤卿。

她呆呆立在水中,心跳如鼓,姐妹俩心意相通,分不清这心跳究竟是谁的,但她晓得,阿姊对这个男人类,生了心动。

她因爱美成了人,又因美色生了情。

6

一只魅要人爱她还不容易,荷安不过略施手段,王鹤卿已然神魂颠倒。

分不清多少时日,他日日来这深宫幽秘之处,与“公主”相会,划一叶小舟,误入藕花深处,抑或依偎于湖畔看流萤漫天。

他道:“公主你看,那并蒂莲生的多像你我,同生共死,永生永世不分开。”

荷安红了脸,池里的荷屏也红了脸。

鹤卿惊奇,“有趣,那莲花怎么眨眼间愈发的红艳。”

意乱情迷,也不知到底是谁迷了谁,是谁先泥足深陷。

将夜,荷屏也在水中展露头角,无可奈何要与荷安顶着同样的一副面孔,姊妹俩莲叶上盘旋偎坐,下半幅身子扎根淤泥,绞在一处,难分你我。

“阿姊,收手吧,你和他没有好结果。”

荷安不信,“胡说,他已然爱上了我。”

“人妖殊途,何况我们这种微小的魅?你连池塘都离不了,往后要跟他怎么过?”

荷安不语,陷入深思,末了才知道后怕,“晚了,我也爱上了他。”

她道:“荷屏,帮我。”

荷屏摇摇头,“我帮你戒了他。”

怎么戒,情根深种,如疽附骨,轻轻一碰,就有切肤之痛。

荷屏头一回厉色冲着荷安斥责,“切肤之痛好过万劫不复,纵然你日后与他成了夫妻,他百年之后一抔黄土了事,你怎么办?另外你可想过他没有,他是人,若不能接受你是非人怎么办?倘若你一时得意露了原形,吓坏他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她声嘶力竭,眼底深红,眸中执念重于荷安,担忧王鹤卿,也甚过了担忧荷安。

妖魅终究做不成人,因为妖魅不会说谎,没有生就红口白牙,连掩盖自己的心意都不能。

荷安惘然,看她半晌:“你……”

是她大意,忽略了每次鹤卿来见自己,也就等于见了荷屏。

惘然之后是早知如此的深沉笑意,“你终于肯说出来了,我的好妹妹。”

7

“我的好妹妹,你口口声声说找这两个人来救我,可我落得如今这般境地,又是拜谁所赐?”将军府中的湖水在荷安身后连卷,白浪发出嘶鸣,仿佛千军万马,下一瞬就要扑将上来。

连日来的除妖符印消磨,她已支撑到极致。

发肤边缘都有些透明,她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那日趁我熟睡,偷偷化作我去跟鹤卿私会?”

这边父子两个听见点名,同款面无表情吃瓜脸,蚩尤尤其过分,看不见也就罢了,盲杖一杵,听都听得津津有味。

荷屏不由抚了抚自己有逐渐僵化的脸,喃喃道:“是啊,我也爱上了王鹤卿,你都看见了是不是?”

她其实有些故意,她知道自己那点小把戏怎能催眠荷安那么许久。

但她仍旧上岸去,怯怯躲在树后,等着王鹤卿来。

王鹤卿来,越发修眉星眸,他垂头看着她笑,“你今日怎么有些不一样。”

他握住她的手,宽厚温热,原来叫荷安念念不忘的就是这种感觉。

她含羞,“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

“那你更喜欢昨日的我,还是今日的我?”就这么问了出来,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所以不是没有嫉妒,一样的双生姐妹,一样的容颜一样的心,凭什么荷安就能尝尽人世悲喜。

镇日困居水中的寂寞,她也是不甘的。

她盯着他艳艳一副红唇,她也要尝一尝,遂倾身吻了上去。

王鹤卿一个俗人,怎么能分辨女子之间那些细微的变幻,只知可着自己心意走,道:“自然更喜欢今日的你。”

他看不见池中荷屏暗滋生的妒意,一对双生姐妹终于生了嫌隙。

真正让这仲夏一场荒唐梦走到尽头的是王鹤卿在殿前长跪,求圣上赐婚他与公主。

圣上欣然应允。

荷安慌了,只要鹤卿跟真正的公主会面,何愁拆不穿她费心造就的假象。

当天晚上,荷屏不顾损耗自身修为,走出了池塘,再没有回来。

隔日,众多花匠聚集御池,将这支并蒂莲移植到将军府,说是公主管圣上要来的陪嫁。

再然后,一堆术士法师团团围绕荷安,无数符印枷锁封印了湖泊,将荷安压制在湖底。

荷安拼死反抗,伤痕累累,偶然间听闻经过湖边的侍女说乃是有个宫女跟公主言说御池里有棵并蒂莲魅惑了她中意的将军大人。

不用想,荷安也知道那个宫女是荷屏。

“不错,就是我。”荷屏道。

“阿姊,我们何至于走到了这个地步,假的终究是假的,”荷屏向荷安伸出手,“公主权势滔天,她若要王鹤卿,我们怎能斗得过,我后悔了,我回来救你了,你跟我走不好吗?只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好好过。”

荷安没有理会她的手,苦笑道:“一切都是假的,可我的情是真的。”

“那我的情呢?若我要你在我和王鹤卿之间选一个呢?”

荷安道:“你走吧,我选王鹤卿。”

荷屏缓缓,缓缓将手收了回去,她道:“好,我知晓了。”

“阿姊,我不走,我生来是你的一部分,你要我能走到哪去,从前你总护着我,你哄我睡觉,陪我数星星,替我赶走那些讨厌的鱼,你说只要有你在,谁也不敢欺负我……我只有你,你别不要我。”

“你只要王鹤卿,我只要你。”

她说完这句,荷安只觉周身力气源源回溯,身底下那枝本相并蒂莲花不断拔高,膨大,散出粉白莹光。

荷安大惊,“你要做什么,荷屏你听话,快停下!!!”

莲花长到极处,并排盛开的花朵,一枝枯萎,一枝原本奄奄,此刻蓬勃旺盛。莲瓣触及湖面上方的封印,封印层层跌落。

荷安发着颤,“荷屏,阿姊求你了。”

“我不要王鹤卿了,不要了!!!”

往往到了失去那一刻,才知道谁最珍贵。

封印消失,荷安终于得以走上岸,握到荷屏的手。

她快要消融,满足地笑着,“阿姊,我想明白了,我原是不爱鹤卿的,我爱他,皆因你爱了他,我嫉妒他抢走了你,我就想,若是可以将他抢走,是不是就代表你其实还是最爱我。”

“你和他躺在水面看星星,留下我一个,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现下好了,我再也不会怕,轮到我护着阿姊了。”

荷安不许她再说话,仿佛她只要不说话,她就还能留住她。

她失神四顾,急于抓住一点慰藉。

用什么,用什么才能留住她?

她紧紧抱着荷屏,要将她嵌进身体里,最后终于想起还有两个等闲人在旁瞧热闹。

蚩尤点点秦艽,“你不救吗?”

秦艽往旁一躲,“要救你救。”

“可我不是个反派吗?”

“……”

蚩尤心情大好,他转向荷安,“你妹救不了啦,你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给我吃了吧,我正好饿了。”

声音飘忽魅惑。

荷安眼泪汪汪看着他,“真的吗?”

蚩尤点点头。

“也好,我与荷屏同气连枝,她为我死了,我确实不该独活。”

荷安站起来,消失之前最后看了一眼王鹤卿,她闭了闭眼,一滴眼泪自腮边落下,她平稳道:“我死以后,你能不能替我问他一句话?”

她有赴死的勇气,蚩尤反倒失了兴趣,道一声无聊,没能将她一口吞了,任由她散了修为,原地落成一粒莲子。

8

王鹤卿右脚落地,周边景色复苏,方才的惊涛骇浪,于无知世人,只不过过了一瞬。

他往前再走一步,蓦然驻足。

他从脸上偕下一滴水珠,似是谁落下的泪。

下雨了吗?

为何无端有些心慌。

他下意识望向湖面,见未婚妻移植到湖里的那支并蒂莲竟枯萎了,在碧绿莲叶间格外显眼。

这可怎么好,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秦大哥,你懂草木的种植与养护吗?”王鹤卿急急问。

秦艽:“我怎么那么能干,不懂。”

他道:“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将军大眼炯炯,“你问。”

秦艽张嘴,一声娇唤传来,“鹤卿。”

公主雍容现身,天之骄女,气韵华贵。

她望向来客,眸色闪动,顷刻间秦艽便明白,此女并非池中物,竟像是能识穿他的身份。

一股心照不宣的暗潮在几人之间涌动,眼色交换间,这公主明明什么都晓得,也许从荷屏处听来,也许是听术士讲得,都不重要了。

她也只要王鹤卿。

唯有王鹤卿一个实心眼的傻小子识不破。

王鹤卿见色忘友,抛下客人奔向未婚的妻,“你最喜欢的那支并蒂莲枯了,怎么办怎么办。”

公主只轻飘飘瞧了一眼,“枯了便枯了,一株花罢了,看你急成这个样子,莫急,花怎及得上你重要。”

“重要的,”王鹤卿道,“当年你我定情,这支莲花就是见证,我到今日还记得你跳的那支舞。”

公主温婉地笑,浓情蜜语信手拈来,将王鹤卿吃得死死的,“等过了今晚,我再跳给你看。”

王鹤卿心里灌了蜜一般的甜,好不容易想起来还有客人在前,又巴巴跑回来,“秦大哥,你方才要问我什么?”

秦艽摇摇头,“不用问了,祝你和公主百年好合。”

托这位公主的福,他压根不知世上还有荷安与荷屏,自始至终以为公主就只是公主。

世间平凡女子喜欢起人来,也不再平凡,不亚于一只魅。

9

日暮时分,小酒馆打了烊,细辛坐在门槛上,耐心将带着荷安全部修为的莲子种进一只矮瓷缸。

金九蹲在一旁看,过了半天,问:“会再长起来吗?”

细辛也不确定,但还是点点头,“会的吧,只要用心呵护,终有一日会发芽,抽茎。”

会有两朵花儿并蒂开,像两个穿粉裙子互相拥抱的小姑娘,同经风雨,同历彩虹,同照日月星辉。

谁也离不开谁。

楼上乒乒乓乓,夹杂着秦艽几声怒吼和蚩尤几句笑语。

房子微微震动。

这也是细辛和金九宁可坐在门外也不进屋的原因——房子塌的时候好方便跑。

金九瑟瑟发抖,“你不是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吗?”

细辛:“我说过吗?”

“你说过。”

细辛哑然,“所以说前辈当年系的可能是个死扣吧,是时候动用我的温柔体贴来感化我男人了,”她站起来,冲进屋,“二位吃个饭休息一会儿再继续打好不好?晚上我们吃小鸡炖蘑菇哟。”

“小鸡炖蘑菇!”金九眼睛亮了,“算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