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山猫
1
好大一轮圆月。
他是她腿边一只山狸，灰色的尖耳朵蹭着她洁白的小腿，她刚幻成人不久，身体还不是人的温度，凉寒许多。
他不禁把自己温软的身体也靠过去，蹭了蹭，开口道：“为什么一定变成人呢？山里不好吗？”
她笑了，“在山里没人陪我看月亮啊。”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阴晴圆缺，还不都是那么一个样。
“你不懂，月亮很好看的。”她轻轻地，向往道：“我打听到了，他在洛阳，明日我就可以见到他了。”
“他模样早已变了，你如何分辨那是他？”
她摇头晃脑，学着人说话，“山人自有妙计，好啦不卖你关子，我自然有把握能认得出他来，他右手腕上，这里，”她伸出自己手臂来比划，她如今也有两只人的手臂了，“有我留下的三道爪印，我必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甜甜地在草丛里睡去，一想到快要出山去见自己的心上人，嘴角漾着笑意。
却不见脚边的狸子黑紫的瞳孔倒竖，盯着她良久，倒退着跑了出来。
黑白相间的娇小身影敏捷地在山林中穿梭，耳边呼呼生风，他心里有气，凭什么说山里不好！
凭什么洛阳就好！
凭什么人类就好！男人！
直奔到山腰，看山那边繁华的一座城，万家灯火，明亮炙热，让月亮都黯淡失色。
他忽然恶毒地笑了，想起她说记得那个男人的气味，他才不信嘞，人间，万丈红尘千重烟火，酒色财气腌臜，小小的一只她混杂其中，何以从茫茫人海中辨认出她要的他？
但她又说那人手腕上有她留下的印记。
他不忿，继续朝山下狂奔，一路朝着城中去，瞅准一幢高门，便没头没脑穿墙撞了进去。
不管是谁，随便是谁，他反正要搅她的局，叫她早日迷途知返，回到山上来。
热烘烘的屋子里，男人类正待就寝，忽然一个黑影朝自己猛扑过来，男人警觉，伸手一挡，手腕上留下三道爪印，血珠子呼啦一下冒出来。
男人蹙眉，试图防卫，转身的工夫黑影已经不见了。
花狸得逞，跃出高墙，满意一咧嘴，望向头顶的月亮。
好得很，这下她要找的人就不是独一无二了，看她还怎么找。
2
四五日了吧，洛阳街头多了一个奇怪的姑娘。
她时常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东瞅瞅西望望，见了年轻男子，便上前抢人家的右手。
因为十分投入，差点跟人撞上也浑然不觉。
那股熟悉的气味越来越近，她鼻翼翕动，朝前嗅着，径直撞进了一个怀抱。
是一顶华丽的轿子，显然是因为她突然停下，她不知，一味低头去捉驻足轿前那人的手，看到一截绣着鹤纹的蝉衣，薄薄轻纱松软垂下来，掩着半只修长白皙的手，冷白手背上隐隐透出青色细血管，五片指甲微粉，干净圆润。
她眼看要掀开那截衣袖，看到手腕，忽然那人反过来捉住她的手，牢牢握住。
她抬头，不意外见到一张如月容华的皮相，眉如翠羽，剪水明眸。
男人语调温柔，含笑看着她，“姑娘，哪有当街到处拉着男子手看的道理，你要吃亏的。”
她怔怔看着他，忽然道：“你真好闻。”
男人一怔，大概是生平头一回得到这种夸赞。
“给我看看你的手。”她又要去拉他的衣袖，眼前银光一闪，一柄长剑横在她脖颈，稍稍一偏，她就要血溅三尺。
“孟籍，住手。”男人劝止持剑的另一个男人，“只是个弱女子而已。”
孟籍并未收手，灼灼目光似要穿透她，“此女子行为怪异，不得不防，请殿下将她交给臣下，讯问个明白。”
被称作殿下的华衣男人将他的剑拨了回去，“不必小题大做，她亦是我国都街头一个寻常百姓，闹出动静来不好看。”
他转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了想，道：“离离。”
“你可是在寻找在什么人？”
她点点头。
“天快黑了，明日再寻吧，”男人指指孟籍，“让他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看看孟籍，孟籍也狠狠瞪着她，薄唇紧抿眉目冷峻，防备的意味明显。
她的目光便又落回到“殿下”身上，道：“我没有家。”
“那你亲族好友呢？”
“都在山里。”
“山里？”
“嗯。”
男人看看天色，又看看越聚拢越多的人群，道：“那你先跟我走吧。”
她道：“去哪？”
“自然是我家。”
她踌躇一下，“你家还有跟你一样好闻的人吗？男的。”
他哭笑不得，倒是点头，替她掀开了轿帘，“有。”
她便乖觉坐进轿中，直勾勾看着他，“你是个好人，别的人都没有给我轿子坐，还许我去他家。”
她又道：“你知道了我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的。”
他道：“你可以叫我修染。”
“修染，”离离将这个名字反复呢喃几遍，“若我也知道他的名字，就好了。”
修染与她并肩坐进轿中，问道，“‘他’就是你要找的人吗？”
“嗯。”
“你不知道他的名字？相貌呢？”
她直摇头，“我只知道他们都叫他‘小主人’，我以为我一下子就能找到他，没想到人这么多，他这么难找。”
她黯然垂着眸，修染的恻隐之心便动了动，安慰道：“慢慢找，总能找到的。”
“那你能把你的手给我看看吗？”
“……”修染无奈道：“你这姑娘，真的好执着……好吧。”
抬起手臂要伸过来，轿帘突然被掀开，探进孟籍不讨喜的一张脸，“殿下，到了。”
修染应一声，将手收了回去。
3
出得轿来，明灯三千，蜿蜒如龙，面前宫宇巍峨，前路空旷，她徒然生了紧张，牵住修染的衣袖，随他迤行，所过之处皆有身着锦衣的人跪下叩首，惶惶不敢抬头，口称，“太子殿下。”
修染进了宫殿中最堂皇的一座，久久没有出来，倒是孟籍走至她面前，“殿下与陛下还有话要说，让我先送你回东宫。”
离离问：“何为东宫？”
“就是太子的寝宫。”
“哦，就是修染睡觉的地方。”
孟籍：“……粗鄙。”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目的，这些年不知有多少女人想接近太子，花样百出，太子殿下何时放在眼里过，劝你不要自讨苦吃。”
“他不喜欢女人？”
孟籍：“……”
“还是你也喜欢太子，不然为何如此凶神恶煞，急着赶我？”
孟籍：“……”
他道：“你平时，也是这般与人聊天的？”
离离道：“我与‘人’聊天的时候少。”
“怪不得，”孟籍恍然，“好好的天叫你聊得稀碎。”
他指着一个房间，“你暂时就住在这里，”又对左右两个宫娥说，“好好看着她，别让她乱跑。”
离离没有乱跑，沐浴过后便坐在石阶上抬头看天，看月亮。
不知为何，总觉得人间的月亮不如她在山里看得明亮。
身后有人停步，孟籍瓮声瓮气，递上一个锦盒，“殿下叫我给你送来的。”
言语之间对修染派遣他做这种讨好女人的事甚是不满，“不知你是哪里吸引了殿下，他对你这么好，我说，你该不是个妖精吧？”
离离没注意听他的话，全身目光都投放到了他带来的盒子上，熟悉的浓香撩动她的心弦，“这是何物？”
孟籍用看乡巴佬的眼神看着她，“龙涎香，金贵着呢，只有贵族子弟才能享用，殿下说你对这味道眷恋得紧，让我给你送来。”
她要找的人身上便有这种香气。
贵族子弟……
她霍然站起来，“修染在哪里呢？我要见他。”
“放肆！太子的名讳岂是你随意称呼的？”他虎着脸。
奈何这个女人唬不住，力气还大，差点将他撞个跟头，旁边守候的宫娥见状，笑道，“原来还有咱们孟将军招架不住的人啊。”
孟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将人囫囵抱住，拖了回来，退而求其次，“殿下睡下了，他接连奔波好几日，很是疲累，你不要去扰他。”
她好奇，“奔波干什么？”
“这是你小小女子该过问的事情吗？”
“奔波干什么？”
“……怕了你了，”孟籍很是头大，“告诉你无妨，反正也是举国皆知的事情，殿下不住往返白云山，是为给陛下求药。”
“白云山？”她心中一动，“为何是白云山？”
“陛下想要长生，传说白云山中有神仙，便让殿下替他去求仙药。”
“必然无功而返。”离离笃定道。
“你为何这般知道？”孟籍皱起眉。
她最知道，白云山是她出生修炼之地，哪有什么神仙，除非……
变故突生，几个蒙面人从天而降，分批攻向宫殿四方，孟籍早有防备，一手揽过离离，一手提剑刺向了刺客。
离离在他怀里，也嗅到了龙涎香。
她望着他的侧脸，心念一动，去翻揽住自己腰际的那只衣袖。
孟籍穿的是劲装，不似修染宽袍广袖，袖口束得扎实，她解了半日解不开，影响孟籍对付刺客，一个分神叫一柄暗器贴面划了过去，顿时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杠。
孟籍急了，“女人你是不是有病！”
离离也急了，竟张嘴去咬他的手腕，终于将那碍事的束带解开，粗粗将他袖口一掀，看见三道抓痕。
她狂喜，一把将他拥住，“找到你了！”
幸好刺客实力不怎么样，很快被闻声而来的侍卫拿下带走。
孟籍气喘吁吁，怒视离离，“我就知道你这个女人不安好心……别用那种目光看着我。”
离离直直盯着他的脸看，看见他脸上伤痕，顿觉愧疚，“对不起啊，一时失神，给我舔舔就好了。”说着果真往孟籍脸上凑。
孟籍一把将她推开，这什么虎狼之词，“警告你啊，你不准过来，再过来将你按刺客处理了信不信！”
离离有种心中大石终于放下的欣喜，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越看越是喜欢，被他推开，又扑将上去，推开，再扑将上去。
4
翌日，修染看着牛皮糖一样紧贴着孟籍的离离，再看看一脸生不如死的孟籍，忍不住笑道：“你们……昨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离离抱着孟籍，全无昨日的愁绪，道：“我找到他了，原来孟籍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修染目光擦过她挽住孟籍的手，停顿片刻，温声笑道：“恭喜。”
不知从哪里突如其来的失落，仿佛错过了一样珍贵的东西。
孟籍简直怕了离离，“殿下不要听信，这个女人脑子有问题。”
修染一笑，他怀中抱着一只小猫，细细叫了一声，舔了舔他手背，润润的小眼睛。
“呀，是猫。”离离天然对猫一类觉得亲近，伸手要抱。
乖觉伏在修染臂弯中的小猫却胆怯看她，有些畏惧，修染安抚一阵，递过去，“离离姑娘也喜欢猫？”
“喜欢。”离离嗅着小猫，十分想舔一舔它头顶，好不容易克制住了欲望，回过头来发现孟籍离自己要多远有多远。
“孟将军自小怕猫。”修染替他解释道。
“知道，”离离觉得理所当然，“因他小时候被猫挠过。”
修染愕然，“他小时候的事你也知道？”
离离自豪，“我跟他小时候就认识啦，还患难过生死。”
“谁要和你患难生死，我都不认识你，”孟籍头皮发麻，“殿下你看，我就说这个女人脑子有问题！”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孟将军身为习武之人，却每每跑不过一个姑娘，十分丢人。
“兄长这里好热闹。”一个声音突兀插进来，有些刺耳。
离离停下，敏锐地感觉到修染与孟籍都瞬间绷紧了身体。
来人紫冠绛衣，凌厉一双眼瞳，站在那里气势逼人，斜眼横了一眼离离，才敷衍地朝修染一揖，“听闻兄长这里昨夜闹了刺客，母妃特叫我来慰问一番，兄长可安好？”
修染朝孟籍使个眼色，孟籍会意，一言不发拉着离离走，修染这才道：“昨夜有惊无险，多谢贵妃娘娘关心。”
“那就好，毕竟兄长还要继续进山去为父皇寻仙求药，若有个闪失，旁人可担当不起这个重任。”极具嘲讽。
5
无人处，离离问：“那人是修染的弟弟？我不喜欢他，他身上有戾气。”
孟籍看着她，“你这时候倒不笨了，是弟弟，他叫竹铭，母亲是当朝贵妃，身后家族势力庞大，觊觎太子之位良久了。”甚至已经到了懒得做表面功夫的地步，不要脸至极。
“欺负修染没有母亲吗？”
“先皇后去世得早，并未给殿下留下多少后路，这些年受贵妃等人挑唆，殿下在陛下面前极不受宠，否则堂堂一国储君，为何要像个苦力一样，亲自进深山，替陛下寻那什么长生的仙药，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什么长生不死药，旁人都说那不过是陛下要寻个借口为难太子。”
离离点点头，又摇摇头，神仙没有，长生的药未必没有。
她道：“那为何修染要去？”
“君命难违，”孟籍道：“还有就是他自己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对白云山格外痴迷，每次进山，我劝他装装样子就算了，他却找东西找得认认真真。”
离离叹气，“白云山那么大，他准备找到什么时候？”
“不知……”孟籍反应过来，“你对殿下这么关心作甚！”
“……”有吗？
离离晃晃脑袋，不再多想，笑嘻嘻黏上孟籍。
孟籍仰天长啸，“又来了……”
离离缠孟籍直缠到月上中天才回去，路过太子寝宫，又退回来。
“修染？你在喝酒吗？”
月光如水，沐泽他一身，他侧目与离离对视，微醺的眼睫湿润，如沾了山间竹林的第一抹露水。
他道：“我以为你会跟着孟籍去。”
离离苦丧着脸，“他不要我，我来前不知喜欢一个人这样难，不是应该我喜欢他，他便也喜欢我吗？为何不是？”
修染一时哑然，“你问了我一个千古难题，感情这种东西，好像不能交易，你若是喜欢一个人，便不能求回报。”
“若是强求呢？”
“无非两败俱伤。”
“看你这样子，你也喜欢过人吗？”
修染看她一阵，轻声道：“没有。”
“也是，孟籍说过，你不喜欢女人。”
修染一口酒喷出老远。
离离同情地看着他，末了坐在他身侧，“你在做什么？”
修染指指月亮，圆月已缺了十之有三。
离离抬头与他同看，星子万千，流光与月辉相皎洁。
听修染道：“从前有人跟我说，月亮上住着你思念的人，你若是想他了，便可以抬头看看。”
这话离离听着耳熟。
当时少年也是这样抚着她的脑袋，蜷缩在山洞中，轻声道：“小猫，你看见月亮了吗？母亲说那上面住着你思念的人，你若是想他了，便可以抬头看看，她为了护我而死，我想她了，你呢小猫，你将来有一日，也会有思念的人吗？”
离离激动道：“这句话孟籍也对我说过，你多给我讲讲孟籍好不好？”
修染苦笑一下，“改日好吗？对不起，我今日有些难过。”
看他难过，离离忽然也高兴不起来了，她不知什么是难过，便问：“什么是难过？是受伤了吗？是哪里受了伤？是头疼吗？背痛吗？还是哪里痛？”
修染道，“是心里受了伤。”
“那我给你舔舔吧，以前我弟弟若是生病受伤，我就给他舔一舔，”她倾身，整个人扑到他身上，上下打量着他，“我给你舔一舔就好了。”
修染任她压在自己身上，怔怔看着她，须臾红了脸，道：“不不不用了，离离你记住，以后不可以对人这样。”
“孟籍也不行吗？”
“你喜欢孟籍吗？”
离离点点头。
修染道：“那便可以，可是离离，你为何喜欢孟籍？”
离离呆了一呆，被他问住，半晌才道：“喜欢就是喜欢了，需要为什么吗？”
想黏着他跟着他，喜他所喜，忧他所忧，像当初他在白云山上对她那样，跟他同卧一处，同看月亮，舔他身上的伤，心里的伤。
修染慢慢道：“惭愧，我竟不如你看得透彻，你说得对，喜欢一个人，不必有意义。”
光是找到他，与他相遇，就花光了自己所有的力气与运气，光是看他站在那里，便心生欢喜。
修染养的那只小猫跑了出来，逐着一只毛球。
“毛球！”离离眼睛一亮，迅猛一跃，抢将过去。
小猫跑慢一步，眼睁睁看着离离将毛球把玩在自己手中，委委屈屈，弱弱叫道：“喵~”
还给我。
离离得意忘形，“喵呜~”
不还！
修染起身，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他唤，“离离，你过来，我有几件事情问你。”
离离高高兴兴，“你问。”
“一般的猫，能活过二十余年吗？”
离离对他全身心的信任，有问必答，“凡间的猫不可以，但是山猫可以。”
“你说你亲友都在山里，什么山？”
“白云山。”
“你说你要找的那个人是孟籍，从小跟他患难过生死，你凭借什么断定他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离离比划给他看，“他这里，有我留下的印记。”
修染懂了。
他再问，“你找他，是要做什么？”
离离答：“他当年救我一命，我惦记他良久，觉得我应该是对他生了情，期许有朝一日能嫁给他。”
离离纯真的眼睛看着他，“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白云山上没有仙人，但你若要寻长生不死药，其实我……”
“够了，剩下的我不想知道。”
离离一愣，不明白修染为何蓦然肃冷了面孔。
“很晚了，你先回去吧。”修染道。
离离边走边回头，终于消失在回廊拐角。
没看见修染蕴藏在眼中无限的眷恋。
“原来你真的还活着啊，小猫，你可知，我亦寻了你好久好久。”
6
次日一早，孟籍进宫，抱怨道：“前面怎么回事，多了好多术士，陛下是不是又要搞事情？”
修染在案边写信，闻言抬头看他一眼，“你终于来了，我有事情要委托你。”
他神情恬淡，但不知为何，孟籍竟觉得心慌，“发生什么事了？”
“我母亲去世那年，贵妃趁着父皇离宫发难，要将我赶尽杀绝，这件事你还记得吧？”修染风轻云淡道。
“为何旧事重提？”孟籍越发觉得不祥。
“我后来被亲随护送逃进了白云山，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当时年纪小，怕得要命，又迷了路，绝境之时捡到了只奄奄一息的小猫。”
“我与那只小猫，也不知是谁救了谁，当时山中大雨连日不断，我带着她躲在洞中，用自己的血喂她，昏迷中，身上的伤口又给她舔了个遍，醒来时竟奇迹般愈合了大半。”
孟籍插话道：“知道，从此你就对那只小猫念念不忘了嘛，还说什么那小猫有灵性，能听懂你说话，绝非一般的猫，你将它当个人来看待。”
他故作轻松，试图调节气氛，“我就说你魔怔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趟趟往白云山跑，是为去找它，且不说一只猫能活多久，你品，你细品，人逢绝境，最容易胡思乱想，而你身上的伤之所以好得快，那是因你当年是个孩子，小孩儿自愈能力都强。”
“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我说得不对吗，难道你还指望着你那只猫到如今能活着不成，老天爷呀，活到现在，那非得成精了不可，寻常的猫我见了都瘆得慌，这要是只猫妖……不敢想不敢想。”
修染定定看着他，“倘若这世上真的有妖呢？”
孟籍被他认真的神情震住了，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环视左右，怀疑此刻就有一只妖怪在房间某个角落藏着呢，“别闹，多大人了，不能这么调皮。”
“你喜欢离离吗？”
这话问得突兀。
孟籍猝不及防，“啥？不啊。”
“讨厌吗？”
“……也不啊。”
“那么试着喜欢，因为她喜欢你。”
“啥？”
“然后，带她走，离开洛阳，越远越好。”
“……”孟将军很想冲出去看看，今日的太阳是不是从南边出来的，“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只需记住，方才我讲给你的我和小猫的故事，是你的，倘若离离日后问起来，你一字不差地讲给她听。”
“为什么？”
“还有你腕上的抓痕，是二十二年前，你逃命的时候，被那只小猫抓伤的。”
孟籍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分明不是啊，这是前段时间，我正要睡觉，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野猫抓的啊，殿下你为何要让我骗离离？”
修染轻轻叹了口气，“昨日竹铭来此，说父皇知道我带回一只妖，甚是欣喜，之所以今早有术士进宫，便是等着我将离离交出去，刨她的妖丹，给父皇炼长生药。”
孟籍义愤填膺，“胡说八道，这分明是他们给你下的套，你上哪去给他们找个妖怪来？别说你不肯交出离离，就算你交出离离，到时候他们一看她是普通人，还不照样算你欺君？”
“也是，世上本来就没有妖，”修染崇拜地看着他，就让他这么误会吧，如此对离离好，“他们本来针对的就是我，没有必要牵累无辜，你带离离走吧。”
“我不走，叫那丫头自己走，我留下来保护你。”孟籍红着眼。
“她一个小姑娘，如何走得出深宫，既然是我做主将她带回来的，就有责任将她好好送出去，孟籍，我如今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算我求你。”
“好，我答应你，但是你给我好好保重自己，等我将那丫头安置妥当，便回来救你。”孟将军身高两米，义薄云天，“你既是我的主子，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准你出事。”
修染微微一笑：“好。”
孟籍临出门前，再度转身，“世上真的没有妖？”
修染肯定地道：“没有。”
“那你方才吓唬我！”
“……”修染无奈看着他远去，回神提起手腕，敛袖欲继续将信写完，露出右腕里侧三条印痕。
等孟籍带着离离一走，宫门深锁，他们就无恙了。
他这一生，除了母亲真心实意对他好，只剩下这个朋友和心上人。
心上人。
不知下一次月圆，她能不能想起他，想一次也好。
但应该不会了，她一直以为孟籍才是他。
如此，好像也好。
浮萍之人，不配有牵挂。
7
宫墙外，一辆马车疾驰。
离离无聊坐在车里，托着腮看孟籍，“我们这么着急走吗？”
孟籍正视前方，点头：“嗯。”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还没跟修染告别。”
孟籍：“不用。”
童言无忌，告什么别，又不是有人要死，没有告别。
离离又对着他的脸猛看，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羞愧，“那个……孟籍我给你说个事，你先别生气啊。”
孟籍：“？”
“我本来应该喜欢你，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好像更喜欢修染多一些，对不起，我违背不了自己的心。”
孟籍松了一口气，豁出去了，转头问她，“你是妖怪吗？”
“啊？”
“你是妖怪吗？”
离离眨眨眼，“我是啊。”
“那就对了，”憋了一路，快憋死他了，孟籍大吼，“事到如今我也就不瞒你了，其实一直以来你都误会了，修染那个笨蛋才是你要找的人！！”
离离：“……”
8
孟籍将军去而复返，声称奉太子之命外出捉拿出逃的妖怪，当他手提着半恢复原身、长着猫耳猫尾的离离进了大殿的时候，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包括本以为能扳倒太子的贵妃和二皇子竹铭，“苍了天了，还真的有妖怪啊。”玩这么大吗？随便撒个谎而已，这是什么命中率。
修染站在殿中央，看着这两个货，脸都绿了。
离离见他在看自己，兴高采烈朝他卖萌，摇摇尾巴动耳朵，唯恐自己不够显眼。
修染把头一偏，气到不想跟她说话。
一个时辰后，皇宫地牢，修染看看牢外满贴的黄符镇妖铃，冷声朝身后两人，“这下满意了？”
本来只需要牺牲他一个就够了，现在好，送一赠二。
后面两人面面相觑，本以为自己筹划得完美无缺，哪想到老皇帝这么不讲信用，狠起来连自己亲儿子都可以舍弃。
离离闷闷望着他，全然没了刚开始的理直气壮，过了许久，才敢拽拽他的袖子，“那我想跟你在一起嘛。”
看我看我看我，你不要你的小猫了吗？
“喵？”
“喵喵喵？”
修染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
下一瞬，离离就黏在了他身上。
修染：“……”
他望了望墙角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孟籍，“孟将军就没什么可说的吗？”
孟籍自己封上自己的嘴，“猪队友没资格说话。”
诚恳地闯祸，诚恳地认错，真是好坦荡的人生。
修染对着他，竟感觉无法反驳，半天才道，“你身后有孟老将军，陛下应该不会太为难你，出去之后自己保重。”
孟籍道：“那么你呢？离离呢？”
外头一帮术士，商量起来丝毫不背人，正盘算吉时一到便将离离千刀万剐。
离离也紧张地看着他。
修染不由握住她手，“别怕，我生死跟你在一起。只是你辛苦来寻我，我却没能护住你，实在对不起。”
离离嗯嗯点头，泪盈于睫，感动非常，忽然就不那么怕死了，“你说过，喜欢一个人，不图回报。”
修染望向某处，仿佛在等一个奇迹，“现下只能靠他了，希望他早点收到我的信。”
8
城东小酒馆，蚩尤带着金九公然蹲在门口，不要形象地烤乳鸽。
楼上房间，秦艽慢吞吞拆开了那封飞鸽传来的求救信。
细辛在旁看着他，“你社交何时如此广泛了，竟认识太子？”
“不认识，”秦艽道：“我认识他母亲，当年在万妖城的时候，我曾欠她一个人情，答应日后还她，但直到她去世，她也没来找我，如今还给她的后代，也是一样。”
细辛吃了一惊，“那太子岂不是半妖？他自己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他母亲当年出了万妖城，誓要与妖族划清界限，一心一意做人，嫁给了如今的皇帝，当年的皇子，愚蠢的决定。”秦艽起身，直接从二楼迈了出去，消失不见，“我去一趟。”
眨眼之间，他准确落地，皇宫地牢。
牢内三人看着他，如看神祇。
秦艽近前一步，一张符纸飘在他脸上，他歪头，捏在手里，端详了一阵，不满道：“什么玩意儿，污染环境。”
离离看看自己试图逃狱时被符纸灼伤的手，酸到不行，“同样是妖，为什么他就这么强。”
秦艽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你区区一只萌宠，也能叫作妖？”
离离：“……”大佬侮辱得对，服。
大佬穿过牢门，“说吧，什么要求。”
9
月亮又升起来了。
阿姐还没回来！
草丛里一只小花山狸翻滚翻滚，臭阿姐，说话不算话，当初捡小狸的时候，说好永远在一起，不离不弃。
如今竟然为个男人一去不回，哼！
有脚步声渐渐走近。
小山狸一个打滚起身，打起十二分精神。
瞪大琉璃一样的眼睛，看着相携走来的两个人。
“阿狸，姐姐回来了。”终于又看到了姐姐，可是……
阿狸吐掉嘴巴里的草叶，姐姐为什么要带个人类回来啊。
“这个人，是姐姐最喜欢的人，从今以后我们要在一起生活哦。”
什么？！阿狸最最最讨厌人类了！
他龇牙他咧嘴，呜呜恐吓。
顷刻一只温暖的手将他托了起来，阿狸一个激灵。
……怎么回事，人类的手……好暖和啊。
蹭蹭，再蹭蹭，蹭蹭蹭。
修染看着巴掌大小的山狸在自己手掌打滚，黏住不肯放，不禁笑了起来，“你弟弟跟你一个毛病。”
离离笑眯眯，“我就说他一定会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