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海妖
1
一片海域中的小岛。
窗外的海风总是在黎明将要来临时分开始汹涌,凄厉如万鬼同哭。
含胭悄悄下了床,丈夫还在沉睡,脸庞在微亮天色中脆弱静美,有点不堪一击的意味,含胭却不敢久视。
她努力踮着脚不发出一点声音,谨慎走出门,家门在身后合上那一刻,才咬紧了牙关发足狂奔。
她不敢回头,好像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紧紧盯着自己。
岛子本来就不大,不一会儿她已经跑到了海边,风卷着海浪拍打海岸,发出怒吼,她的衣裳与发丝在风中狂舞凌乱。
须臾冰凉的海水便浸透了她的鞋袜,罗裙湿淋淋裹着小腿,要禁锢她前行的步伐,但她仍固执地往海洋深处趑趄,前行到不能再前行,她跪了下来,任凭海水将自己半淹。
苍穹之下,暗沉的海像一只蛰伏的巨兽,静默等待着有一日张牙舞爪起来吞噬万物,因此人在它面前显得那样渺小。
含胭就伶仃跪在那里,带着恐惧与敬畏,双手合十抵在胸前,默默祷告。
从几万年前,大概人类开始知道了有海,海神的传说就层出不穷,传说它是居于深海中一位法力强大的神,能够保佑海上来往的船只和依海而居的人类,它将这些柔弱的人类称为它的子民。
现在含胭骨隙中一片寒冷,无助至极,只能乞求海神,来眷顾她这个可怜人。
她祷告到一半,那首歌又唱了起来,自大海深处,天地之间,无孔不入地将她围绕,余音飘渺。
含胭的眼睛瞬间迷茫,仿佛失了心神,然而也只是一瞬,她想到了丈夫,咬破指尖,强迫自己清醒。
她绝望看着前方,“海神啊,求你,求你救救我。”
海天一线,渐渐出现了一个庞大黑影,飞快近前。
含胭睁大了眼睛,发现那是一艘金光闪闪的龙船,神祇站在甲板上,青色的衣袂翻飞,年轻的面孔肃穆,眼神凌厉而轻蔑,轻飘飘向她凝视了过来。
含胭大喜过望。
2
天终于大亮。
岑寂一夜的小岛生机勃勃,日光高照刺目,忙碌的氛围中走来一个年轻男子,他照例撑着一柄竹伞,漫步缓行,四顾间神色焦急。
岛上居民就那么几户,邻里之间都熟悉,有人见了男子,随意打着招呼,“颜家官人,又出来寻老婆啦?”
颜薄云羞赧一笑,点头承认,“清晨醒来便不见她,想是出了门,您可看见了她在何处?”
说话的人摇摇头,“不曾见嘞,不过你也不要着急,上前头问问,或许张家的见过。”
颜薄云欠身道谢,加快步伐,匆忙间带动腕上一串细碎贝壳叮铃作响。
他走后,几个女人聚在一处看着他背影啧啧摇头,都羡慕含胭嫁了个好郎君,长得好看不说,性子也斯文,不像她们家里的,常年在海上奔波打鱼晒得黝黑,磨练出一副粗犷的架子骨,光是说话,那嗓门大得都震人耳朵。
不过感慨归感慨,真正过起日子来,还是自家的好,而且柔情的汉子也有柔情的坏处,这颜官人平日里对含胭仔细得紧,一会儿的工夫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就得出来找,唯恐含胭跑了不回来似的,忒缠磨,不好不好。
阳光底下,人们叹着论着笑骂着焦灼着,谁都不曾注意海边停了一只巨大的灵船,皆因船的主人为避免再有人打扰,在船外设了一层结界。
3
含胭透过船舱的窗户,眼见丈夫恍若无睹地从船边走过去,长舒了一口气,也因此更加相信秦艽是听见了她祈愿的海神,赶来救自己的。
秦艽翻了无数个白眼,盯着女子拽着自己衣袖不放的手,第二次道:“大姐,我们只是路过,并且对你的破事儿一点兴趣都没有。”
含胭不信,只管跪在那里哀哀诉求,瑟瑟发抖。
秦艽耐心一点不剩,除了细辛,还没人敢叫自己把话重复上三遍,掰掰手腕打算叫这个奇怪的女人见识见识听不懂人话的后果,大厨细辛端着盘子走了进来。
秦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手,君子端方温润如玉人畜无害,袖手看窗外,啊海浪真洁白。
奈何晚了一步,小动作尽收细辛眼底,细辛呀了一声,亲自将含胭扶起,“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跪着,不好意思啊我们家这一只有点不懂礼貌。”
说着回头板起脸对秦艽,“来前怎么教你的?”
秦艽:“……”
细辛:“嗯?”
秦艽不情不愿一昂头,叛逆地道:“乐于助人不膨胀。”
“不膨胀!”金九在旁帮腔。
“和蔼可亲美名扬。”
“美名扬!”
“……”含胭叹为观止。
细辛这才满意,拉着含胭走到桌边,“天大的事也得吃饭啊,咱们吃完饭慢慢说。”
烹饪小能手细辛做了一桌海鲜,秦艽看在饭的面子上,勉强原谅了她,执着于撬海螺,认真而专注。
含胭忐忑入座,执箸半晌,在细辛鼓励的目光下,夹起一筷子鱼放进嘴里。
但她顷刻就忍不住吐了出来,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大口,对上一桌人的目光,有些愧疚地道:“不好意思,这个鱼……实在是太咸了。”
细辛头一回对自己的厨艺产生了质疑,夹起一筷子鱼肉尝了尝,纳罕道:“不会啊。”把目光投向秦艽。
秦艽与金九各自也吃了一口,点头肯定,“好吃。”
含胭默了一默,紧张道:“那可能是我的缘故,家里平常都是我相公做饭,他口味比较淡,才养成了我现在这副口舌,平日里他都不叫我碰锅台的。”
说着说着自己先不相信起来,君子远庖厨,颜薄云怪异之处又何止做饭这一样。
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他就完全变了个人。
思虑到这里,含胭控制不住又发起抖来,“各位神仙,你们无论如何要救我一救,我相公他……”她闭了闭眼睛,定神道:“他不是人。”
“你们可曾听说过海妖?”
对面三个人六只眼,齐刷刷看着她。
4
故事要从三年前讲起,那一年海上风浪格外多,颜薄云说他想跟着渔船出海见识一番。
含胭起先不同意,这岛上的渔民世代捕鱼为生经验丰富不假,但颜薄云是外来的人,他原本跟着经商的表亲乘船是要去别处,不幸遇到了风浪,被冲至这个岛上,是在海边结渔网的含胭将他救起。
含胭细心照顾他养伤一段时日,朝夕相处,男欢女爱,最终喜结连理,颜薄云就在岛上留了下来。
新婚在即,含胭不愿与他别离,架不住颜薄云对海心生的向往,否则他一介书生,也不可能随着表亲不远千里出海来了。
颜薄云总与她言,“我与娘子相遇,看似是天意,我却更相信我是应海中神灵召唤而来,推诿不掉的。”
那样魔怔。
于是含胭连同岛上其他妇人,亲自站在海边,挥手送别自己的男人上了船扬起帆,远离了视线。
一连半月,出海的男人们杳无音信,直到那夜海上起了狂风,受惊的女人们聚集一处,远远的,海中一只巨大漩涡在漂移,忽远忽近,幽深不见底。
在海边长大的人大都知道,那是一只海眼,传说是海神用来窥视人间的眼睛,一旦被卷进吞没其中,将是万劫不复。
这只海眼旋转着,越扩越大,朝着帆船去的方向呼啸行进,女人们心惊胆战,都知道若是叫它赶上了船,那船上的男人们还焉有命活。
狂风暴雨中,女人们伸直了脖子瞪着赤红的眼,都痴痴地盼望。
一个时辰有一辈子那么长。
歌声就是在那个时刻响起来的,在暗下来的不见五指的暴雨夜里,房屋嘎吱摇摇欲坠的刺耳声音中,仍旧清晰可怖。
是海妖。
海妖,又叫鲛人,人身鱼尾,遍体生鳞,它们歌声如婴啼,因不能见光,只在夜里出现,用歌声蛊惑人类的心智,趁着人失魂落魄之际,将人拖下船啃食。
死在大海中的魂魄是永远找不到家的。
歌声忽远忽近,就这样响了一夜。
天亮时分,风浪才渐渐平静,恍若隔世。
女人们争先恐后奔到海边,看到了她们丈夫乘出去的那只船的碎片,随着海浪起起伏伏飘散在眼前。
无一人生还,在那种情况下也不可能有人生还,于是风浪声里零碎地响起了很多哀号。
只有含胭没哭,她不死心,跌跌撞撞在一片凌乱的海滩上寻找,暴风雨之后的天色乌云密布,雷电隐隐,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召唤自己。
慢慢地,她越走越远,远离人群,看到一片素黄衣角。
她疯了一样拨开一片厚重的海藻,露出了颜薄云青白的脸。
颜薄云成了那次海难中,唯一生还的人。
不可能有人活着回来,他却活着回来了。
5
含胭兀自絮絮地说,越说越是后怕。
与此同时,撑伞寻了一上午的年轻男人站在了灵船前,他看不见船体,却细心地发现,有好大一块沙滩,比别处都低矮深陷。
颜薄云脸色“唰”一下雪白。
他像个摸象的盲人,试探着上前,摸到了坚硬冰凉的物体,似有所感,他抬起头,默默伫立良久,喃喃如呓语,“这个秘密,终要保不住了吗?”
——
“破绽太多了,实在太多了,我早该知道的。”含胭抓着细辛,一脸恐慌。
鲛人怕日光,颜薄云平日里从不许她跟自己一起出门,若是迫不得已出门,必然要撑伞。
鲛人食海盐会现形,所以从那时起,颜薄云自告奋勇来做饭,餐餐不但寡淡得可怜,还不许她跟进灶房。
鲛人擅织绩,她趁颜薄云不在家的时候,翻出了衣柜最底层的蛟绡纱,入水不濡。
鲛人泣泪成珠,含胭某一日晚间噩梦缠身,清晨醒来,在床边捡起一粒泛着莹光的珍珠。
还有……还有那夜夜都会在她耳边萦绕的惑人歌声,不管她怎么跑,都如影随形甩不掉。
她挣扎着惊醒,抬头就是枕边丈夫的睡颜,宁静恬淡,却越看越不是他。
起初他刚回来的时候,她只顾欣喜,感觉上天终究待她不薄,将她的爱人无恙还了回来。
越往后越知道,回来的是个恶魔,是吃人的海妖。
她不知道与她同床而眠的这个人,顶着她丈夫脸的怪物,什么时候会长出尾巴,撕开细嫩的人皮,露出底下的獠牙与长满鳞片的青色身体,用利爪贯穿她的脖颈,喝干她的血,连皮带肉将她嚼碎吃进腹中。
想起这些,含胭就怕,夜夜不敢安眠,这才有了偷跑出家门的祷告。
她绝望了三年,秦艽简直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抓着他的袖口,几欲流泪,“海神大人,请你务必要救救我。”
秦艽看着她。
细辛看着她。
连金九都看着她。
含胭不懂,无助地来回望着这三个人,“怎、怎么了?”
她话音刚落,船帮子被敲响,颜薄云的声音在外响起。
“冒昧造访,多有打搅,还请船上仙人高抬贵手,放拙荆归家。”
他嗓音温和,清灵若笙箫,听来极为悦耳。
在含胭这里却是阴魂不散,她双手抓着秦艽,连连后退,“不要,千万不要把我交出去。”
她厉声对着外头,也不管颜薄云能不能听见,“你这个怪物,我都知道了,你不要再缠着我了,你、你把我的薄云还回来,还回来。”
回答她的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颜薄云道:“我不知道你跟我朝夕相处这三年,竟是如此的不快乐,让你害怕是我的错,娘子,你果真不愿再见我吗?”
一句“不愿”到了嘴边,含胭怔了一怔,她狠心道:“我只要我原来的相公,你不是,你滚了,好不好?”
颜薄云抬头,于虚空之中,宛若看见了含胭的眼睛,他轻声道:“好,如你所愿。”
许久许久,外面再无声息。
含胭意识到他真的走了。
并没有期许之中的高兴。
她在周围环视一圈,目光没了落脚处,仿佛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不该是这样的,她怎可对一只妖怪生了感情?
她喜欢的是颜薄云,那个相识三个月便犹如故人归的颜薄云,而不是这只抵足而眠三年的妖怪。
然而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无端地湿润起来,好歹也是在人前,她向来要强,于是低下头。
“滴答”一声轻响,她看见脚边滚落了一粒珍珠。
她呆呆看着那粒泛着白光的圆润珠子,身体僵硬无比,良久没能敢抬头。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秦艽忧愁看着她,忍不住问:“我说,你平日里,都不照镜子的吗?”
随手将细辛掏出来的镜子挡回去,就地取材,拿海水化出一面临时的,递给了含胭。
细辛一撇嘴,将自己的镜子收好,他送的镜子只允许她自己用,这个小气鬼。
而含胭呆立在镜前,突然想起来家里从来都没有镜子,她不敢置信摸向自己的腮边,那里丛生了一排鳞片。
“鲛人食海盐容易现形,虽然你刚才只吃了一口细辛做的菜,但足够让你明白了吧。”秦艽道。
含胭点点头,又摇头,“我……不明白。”
秦艽皱眉,“不明白也不怪你,毕竟你们鲛人那点脑子跟鱼类等同,传说鱼因为生活环境而致使自己脑子常年进水,记忆只有七个瞬间,所以你频繁失忆是天性使然……”
被细辛从身后捅了一拳,“乐于助人不膨胀,和蔼可亲美名扬。”
秦艽:“……”
他忍着怒火,默念自己上辈子是个济世的菩萨,心平气和地对含胭道:“原本你才是妖,你相公是人。”
“看你怕妖怕成这样,我猜他做那些事,不是为了掩饰自己,而是为了保护你,你猜猜你一旦在人前露了原形,会是个什么下场。”
含胭抬手将镜子打碎,连连倒退,急于找一个依靠,连连摇头,“我不信,我是人,我、我是岛上土生土长的渔家女,我……”
话音戛然止住,她低头看着自己被镜片划破的手,鲜血淋漓,血是蓝的。
她压根想不起来自己遇到颜薄云以前的事情,例如儿时过得如何,例如父母是谁,长什么样子。
她才是妖,该被除掉的那个人,是她。
“颜薄云!”她提着裙摆仓皇出舱,猝不及防绊了一跤,手边摸到一把伞。
颜薄云予她留了一把伞。
6
含胭打着伞,以袖掩面,飞快往家跑。
耳畔的风呼号,秦艽的话不断在她脑海中响起,“你有三年的时间可以逃走,可是你没有,是真的畏惧于颜薄云是个妖怪不敢走,还是你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想走?”
“你为何不肯承认,自己已经爱上了他?”
无数个夜晚,她逃出家门,不必回头也知道,相公就在身后,哀伤地看着她。
记忆模糊而支离,她能记得自己一次又一次来海边祈祷,却忘了自己的双腿沾到海水,延伸成一条华丽斑斓的鱼尾。
她总在天亮时分,潮水退尽后被相公捡回去,他在她头顶撑着伞,为她挡掉会灼伤肌肤的热光,牵起她的手眉眼温柔,“回家吧。”
是不是她故意不愿记起自己是妖,因为人妖殊途,记起了她就要回到深海中去,她也终于明白了每日每夜所听到的那些歌声的含义,那是她的同族,在呼唤她回去。
可她其实是不愿意回去的,她愿意做一个人,一个普通的渔女,跟颜薄云成亲生子,共赴白头。
所以她骗自己是个人,谎言默念一万次,加上她久离故土记忆褪却,便当了真。
而后她反过来透过身边一些蛛丝马迹,开始疑心颜薄云才是吃人的妖,逐渐忘了初衷,想要找人来取他性命。
将这三年的的光阴历历回顾,她只记得了颜薄云的不好,而她的好,颜薄云都替她记得。
她一路跑,莹白珠子便落了一路。
家门近在眼前,她要推门而入的一瞬间,门自己从里面开了。
颜薄云一直在等她,自始至终。
含胭喘着粗气,青色鳞片自腮下爬了半脸,她一双眼,半只妖异的蓝,半只人类的黑。
两两相望,她伸出已经变为利爪的手,抓着他痛苦地问:“我到底是谁?”
7
颜薄云不知该怎么回答,凝眸看她良晌,才答道:“你是我一生所爱,是我结过发的娘子。”
“含胭,三年前死在那场海难里的,其实是你。”
三年前他出海回来,带着从深海捕捞的明珠与珊瑚,欣然要与她做新婚礼物,船靠了岸才知道,岛上在前一夜经历了一场海啸,幸存的人所剩无几。
他疯了一样将含胭的尸体从废墟里挖出来,为她守灵三日,想将她安葬的那一日,她在他眼前坐了起来,在他的惊异下,瞪着无辜又纯蓝的眼,不习惯地撕扯身上的大红嫁衣。
她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他,蓝瞳肉眼可见地换了黑瞳,朱唇半张,她有些困难地道:“颜……薄……云?”
颜薄云除了含胭,只教过一个人叫自己的名字。
准确地说那不是人,是一只海妖。
最初在表亲的船上,他在甲板上看一轮缓缓升起的明月,海上的天空那样低近,手可摘星辰。
景色最美的时刻,他听到了一阵歌声,断断续续如儿啼。
有人过来,递一团棉花给他,示意他塞住耳朵,“莫要听,那是海妖,听进去了你就会自己往海里跳,被它拖进海底深处吃掉,再也回不来了。”
据说海上时而有幽灵船,里头空无一人仍能完好无损在海中漂泊,皆因船中的人都被海妖吃掉了。
海妖的传闻颜薄云知道,他很是不怕死,四处张望,找到了礁石上盘桓的一只小小影子。
月光下异样纯粹的一双眼,蓝得妖冶。
“是那个吗?”他摇摇一指,甚至朝那个娇小玲珑的人鱼笑了笑。
同伴大惊失色,二话不说拖着他往船舱走,“不要与她对视,不然你该陷进去了!”
他仓促回头,只来得及看见一截闪烁着五颜六色光芒的尾巴,甩起一连串水珠,翻飞进了海中。
次日一早,他醒来,在窗沿上捡起一串用人鱼头发串起来的贝壳。
从此,那只小人鱼便总是跟着他们的船,跟着颜薄云。
颜薄云瞒着所有人,有了一个来自深海的秘密。
起初海妖只是远远地跟,看颜薄云朝自己挥挥手,她便能高兴上半天,快活扎个猛子,激起一大团水花。
后来她与他的距离越缩越短,终在又一个月圆,在无人的甲板上,她好奇盯着颜薄云的手看了一阵,探直身体轻轻咬了上去。
没有想象中痛的感觉,颜薄云看看自己虎口处浅显的两个牙印,再看看“呸呸”开始吐口水一脸嫌弃的小人鱼,轻轻笑了出来,再度伸出手,“我叫颜薄云,颜、薄、云。”
“手不是拿来吃的,而是给珍视之人握的。”
她歪着头似懂非懂,将自己滑腻的手递进了颜薄云的手里,她感觉到了这个人类迅速跳动的脉搏,奇异的感觉传遍全身。
8
颜薄云关于跟小人鱼最后相处的记忆断在那场风暴里,表亲的船在海神的暴怒跟前不堪一击。
他跌入冰凉的水中,认为自己必死无疑,黑暗中却有一股力量稳妥托着他的身体,将他缓缓送上岸。
等他再度有了意识,睁开眼,看见的是含胭的脸。
——
颜薄云用干净的布巾,细心裹着含胭划破的手,那已经是一只超脱了常人的手,手骨奇长,指甲黑而锐利,可他仍旧握得那样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珍宝,一边说道:“后来我也想明白了,那天将我救起来的,或许就是你。”
含胭点头,她身体妖化得越多,关于人鱼的记忆就回来得越多,“我那日将你送到海边,自己却不能上岸,只好潜在周围,直到看见人类女孩唤人来将你带回去。”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去偷看你们,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我看着你在海风里牵着她的手,她的手可真好看,白白嫩嫩,我听见你们谈婚论嫁,真心为你感到高兴。”
传闻中噬人的海妖,连一颗私心都没有。
说到这里,颜薄云却有些惭愧地垂了头,“她一个父母早逝的孤女,既然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总不忍将她抛弃。”
“我懂的。”含胭道,“可是三年前海啸来临时,我却没能帮你保护好她。”
那时因为颜薄云出了海,这个痴心的傻姑娘便日日在海边翘首,滔天的海浪扑将上来,她是遇难的第一人。
人鱼扑过去救,情急之下忘了自己爪子锋利,在她命殒那一刻也同时刺穿了她的心胸,滚烫的血液溅了她一脸。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含胭的执念太强,还是她的心意被海神窥视了个干净,反正等到醒来时,她穿着大红喜服,尾巴成了双腿,颜薄云在她面前哭。
她成了含胭,含胭也成了她,她有人鱼的记忆,也有含胭的。
她艰难地叫颜薄云的名字。
颜薄云立时就知道了她是谁。
她是含胭,也是那只当初在海上邂逅的小人鱼。
他在她懵懂无措之际,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9
他们成了亲。
可是后来他发现,她做含胭做得愈发熟稔,她有意忘了自己是人鱼,甚至混淆了记忆,以为三年前死去又回来的那个人是颜薄云。
她出去晒了日头,皮肤会灼伤一片,他慌张在村民诧异的目光中将她拉回来,不许她出门。
他承担了所有家务,做菜不放盐,怕她流血流泪,将她梦游时无意识织绩的蛟绡纱压进箱底。
三年来的形影不离,他爱她比爱含胭更深刻。
他也听到了夜夜都会响起的歌声,而她会在睡梦中跟着附和。
他知道自己很难再留住她了。
包扎伤口的草药他动了一点手脚,他看着她一双腿不安地扭动,闪现了鱼尾的轮廓。
含胭在他怀中沉沉睡去,手犹与他紧握,不知在安慰他还是自己,喃喃着:“没事的,我与相公长长久久在一起。”
10
天渐渐黑了,颜薄云上了灵船,去时怀中抱着一条人鱼。
他是一个人下了船。
他站在岸边,目送夺目的大船开动,远去。
船行至海中央时,细辛与金九合力将小人鱼送下了水。
秦艽站在背光处,将一缕稀薄的记忆捏碎,从此人鱼的世界里,再不知颜薄云这个人是谁。
她又是那个快乐无忧的深海小妖,只是在看到腕间熟悉的贝壳手串时,会微微地愣怔。
“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颜薄云将她送上船,求秦艽洗去她记忆的时候,如是说。
海妖越游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抬起头来,又是一个月圆夜。
你听,是谁在唱歌,返虚入浑,勾魂摄魄,不是海妖的声音迷乱了人的心智,而是生了爱意的人,从来都是失魂落魄。
注:文中所涉及有关神话传说及人物,皆为二次创作,非正经传统历史神话,请给自己和作者一些想象空间,谢绝考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