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妖千落

你说你喜春,可我自冬日来,风雪满身,只好埋骨此地,斥来世热忱。 ——白骨仙

1

秦艽发觉自己被缠上不是一日两日了,对方总深夜来,风一阵停在他床畔,隔着朦胧帐端详他一眼,他甫一察觉,对方即走,快得秦艽捕捉不到。

秦城主为此感觉非常迷茫。

白日间不免思来想去,神游起了天外,好不容易回神,发现蚩尤没骨头似的伏在桌子那头,笑吟吟对着自己。

“我嗅到了愁绪的气息,怎么,你思春啦?”

大庭广众,他就这么不知要脸为何物地问了出来,秦艽开始痛恨,为什么此人还没有被自己打死呢?

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理由——暂时打不过。

秦艽不由愤而起立,他一副肉身还差一对眼珠,蚩尤提供的他自是不屑用,所以得到别处去寻一对。

于是他唤,“细辛。”

细辛忙着给客人打酒,无暇抬头,随便应付道:“咋?”

秦艽不满意,“你态度不好,你不爱我了。”

细辛:“……”

养个男友貌美如花还不赚钱养家,幼稚不说,且越来越作,细辛道:“秦球球,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虽如此抱怨,还是正视了他。

秦艽方要张口,蚩尤已经把话茬接了过去,扭头对着细辛,“你怎么知道?”

“啊?”细辛猝不及防,“知道什么?”

“没什么。”秦艽飞快地道:“我出去一下,过个三五日回来。”

扯起蚩尤就走。

蚩尤看不见,猛地被屁股底下的长凳绊了一跤也不吭声,乖乖由秦艽拉着,抽空回“望”细辛一眼,笑容十分值得回味。

细辛呆呆看着他俩的背影,问在店里忙来忙去并乐在其中的金九,“他们两个感情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出了酒馆,秦艽一脸嫌弃地甩开蚩尤,“管好你的嘴并滚,现在就滚。”

蚩尤笑容不减,“好,我这就滚去找细辛,给她讲个感人的故事。”

“……”秦艽怒不可遏,却偏偏又不能拿他怎样,拳头握的死紧,干瞪着眼与他对峙了半日,袖子一甩,当先走了。

蚩尤喜滋滋地跟上。

2

河洛水君宴昭,自诩是个稳当正派的神仙,即便夫人去隔壁湖串门嫌他烦留他自己在家,他也没忘了修身养性陶冶情操。

所以,当泥鳅小将告诉他门口来了他老相好的时候,他着实惊讶了一下,一下之后立即把面前正在水深火热将彼此往死里掐的两只蛐蛐藏了起来,折扇一抖,上写“我帅”,风姿摇曳前去门口迎客。

门口,宴昭觑眼将秦艽瞧着,“上次临走时,不是说老死不相往来了吗?你怎么又来了,死鬼。”

怨妇气质浓又厚。

秦艽被他恶心的龙鳞都快掀了起来,忍着转身就走的冲动,往前走了几步,“我有事求你。”

“我就知道,你若无事指定不会平白来看我,”宴昭舔着后槽牙,一望旁边蚩尤,“上回你两口子洗劫我小金库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这回又带了个浑身邪气呼啦的家伙,想做什么?”

秦艽一摆手,“无须理会,他不重要。”

蚩尤站在他身后,闻言既不恼也不辩驳,嘴角弯弯,一副很好带的模样。

宴昭无奈道:“进来说吧。”

这时候蚩尤才附到秦艽耳边,小声道:“你这位朋友好醇厚的气泽,想吸,吃也行。”

笑容扩大,露出两个牙尖。

秦艽:“……”

——

一炷香后,水君大人的尖叫声贯彻整片水域,“什么?!你再说一遍?!”

秦艽将捂耳朵的手放下,波澜不惊地道:“不过是问你借艘船,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你没有良心,”宴昭死死挡在小金库前,西子捧心,“你借的是普通的船吗?你是在要我的命……”

秦艽:“开门口令怎么改了?”

宴昭:“你先保证将来能还再说。”

“不一定,要看用完了以后我家细辛喜不喜欢,开门口令是什么?”

“……”宴昭恨恨看着他。

秦艽默默与他对视,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违心道:“宴昭,你今日好帅。”

“啪。”金库的门应声开了。

秦艽:“……”

宴昭:“……”

中间夹着一个蚩尤探头探脑,虽然看不见,但是凑热闹的心情分外旺盛。

秦艽:“自恋不义必自毙。”言毕推门走进去,轻车熟路地从某个暗格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船来。

小船浑身金光闪闪,像个审美奇异的土财主家里的藏品,上下两层,船头雕一只龙头,船尾延伸出一条龙尾,仿佛有一条金龙贯穿其中。

宴昭连眼神都带了些小心翼翼,“轻拿轻放,这个东西娇贵得紧,话又说出来,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要船自然是出海,”秦艽道:“我要去瀛洲。”

宴昭一双金瞳登时睁圆了,将船抢了回去。

秦艽:“舍不得?”

“老子是舍不得你,”宴昭一副很不想承认的别扭表情,“你若是拿来讨小细辛欢心,老子咬咬牙也就给你了,但瀛洲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说去就能去的吗?”

——

与此同时,小酒馆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樱色长衣,雪粉外袍,修身玉立,很瘦,干瘦。

他径直走进,无人可见,细辛警觉地放下算盘。

此人不普通。

但也不是妖,周身气韵干净纯澈,走近了,能嗅到严寒的气息,夹杂着春季里百花开染的味道。

“客官打酒吗?”细辛低头看看结了一层薄冰的柜台,盛秋的天气,店里许多喝酒的客人都开始嚷嚷天气怎么突然冷下来了。

冰直结到来人脚下,他脸庞罩在雪白幂篱中,看不清五官,声音倒是好听,柔和里掺着清冷,“我不喝酒,我来找秦艽。”

细辛只微微一动,他便知道了她要做什么,还顺便将金九冰封在了原地。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他道:“我只是观察诸位好久了,从秦艽来到洛阳城开始,我想请他帮我个忙。”

“也只有他能帮我。”

细辛咽了咽口水,“你想请他帮什么忙?”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细纱底下那人一双眸子抬了起来,透过她望向某个悠远的虚空,轻声道:“我想回去。”

“什么?”

“姑娘,你知道瀛洲吗?”

——

“知道,海中一个岛,岛上有仙山,”秦艽道:“是我去又不是你去,你替我慌什么。”

“你知道个屁,”宴昭指着他,念叨孺子不可教,“海外有三仙山,瀛洲、方丈、蓬莱。其中以瀛洲为最,千百年来只有细微传说外传,至于山上详细有什么,无人可知晓,你知道为什么吗?”

秦艽掀起眼皮,等着他说。

“因为见过的人都死了,凡去往者无一例外,尸骨无还,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便是当年鼎盛时期,都不敢轻易涉足。”

“那是你自己怂,”秦艽轻笑,“都是以讹传讹罢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从前瀛洲岛是座妖岛,后来被天界接收,收容的都是下放的罪仙。”

“……”宴昭这次实打实的被震惊到了,“嗨呀我去,竟然唬不住你,不过此乃天机,你是如何知道的?”

秦艽不由望向蚩尤,后者低头面对满屋金银,突然对财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秦柳当年可是号称行走的“三界全书”,天上地下没有他不涉猎的秘闻秘辛。

而且他对于交心之人,嘴还不太严。

宴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即便如此,我也不同意你去,瀛洲禁封几千年,荒顽之地,里头的人不用想也知道个个迂腐,更何况你本来就是大妖,为神仙所不容,去了就是送人头的,你都不一定能靠近那个岛!”

“神仙所不容,”秦艽嚼着这几个字,意味深长,“那你为何当初非要跟我做朋友?”

宴昭脸皮涨红,磕绊道:“你死一边去,谁拿你当朋友了?!”

“谢了,”秦艽将船从他手上抽走,拍上他肩膀,下巴仰指蚩尤,“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其实是我义父,我去瀛洲的这段时间请你帮忙照顾一下。”

说道“照顾”二字时,手上力气加重,在他肩膀上按了两下。

“知道了,蚩尤前辈么。”宴昭对秦艽的事早有耳闻,反手垫垫他手背,“放心,一定帮你照顾好。”

“前辈不敢当,”蚩尤皮笑肉不笑,“论资历,你好像比我还要老些。”

“我不是我没有,瞎说我还小,年轻着呢!”宴昭原地跳脚,在年龄这件事上,坚持吃亏是福,“你才老!”

回过神来秦艽已兀自走了。

宴昭道:“你不跟着去吗?”

蚩尤摇头,“我对送死没兴趣。”

“也不拦着?”

“他要去送死,我为什么要拦着?”

“……”宴昭由衷赞道:“您真是个好爹。”

手在身后结个伽印,周遭水波忽而汹涌,水纹似活了一般,结成了个紧实的透明的网,将整片湖中密封的严丝合缝又不动声色。

“前辈,不知你对斗蛐蛐这种修身养性的事情,感兴趣吗?”

蚩尤微微笑着,假装自己对水中的变化丝毫不知情,点头道:“感兴趣极了。”

“来玩一把?”

“好啊。”

宴昭嘿嘿一笑,好赖总算有人陪着玩耍了,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隐隐觉得异样,“不对,秦艽这个死孩子,好端端去瀛洲作甚?”

——

“我不信,他好端端去瀛洲作甚?”细辛在柜台后撇嘴,“既然你说瀛洲这般危险。”

“因为再不换回肉身来他就真的危险了,你没有发现他最近出门越来越少,力量越来越弱?”那人道,“他缺一双眼,龙的眼睛很重要,而能给他眼睛之人,除了蚩尤这种自甘奉献的,就只有去瀛洲找了。”

“让他用蚩尤前辈的眼睛,还不如杀了他。”细辛一叹。

来人跟着笑了,言辞间对秦艽很欣赏,“他这个秉性,跟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可是,”细辛道:“洛阳并无海,即便他借来了船,又能怎么去?”

“你果然还是天真,小姑娘,”那人在幂篱后,幽幽笑道:“你眼中所见的洛阳,早已经不是凡世间那座洛阳城了。”

“你有没有觉得?自从秦艽来跟你汇合,城中出现的妖怪就格外多?”

细辛拧眉,思索,突然脊背生凉。

她猛然掀开门帘走出门外,大街上人来人往,一如日常。

小贩叫卖声,孩童笑闹声,大婶买菜砍价声,吆喝,教唱,嬉笑怒骂……饭食飘香,人生百态,闹哄哄的人间……一张张普通的脸,熟悉的陌生的……

可是细看之下明明就不一样,街角卖肉的张屠夫趁人不注意,飞快从砧板拈起一块生肉塞进嘴里,嘴角尚且留着血迹。

卖花姑娘篮中黄菊开得灿比骄阳,款步迤行,走着走着蛇尾巴就露了出来,她拿手帕掩住朱唇,从篮子底下翻出一只老鼠,片刻之后抬起头,若无其事继续赶路。

又是一座万妖城。

秦艽拿命去博也想走出去的城,到头来只不过换了个名字而已。

他永远都走不出去,这才是世间最大的囚禁。

秦艽他自己知道吗?

3

“秦艽他自己知道吗?”宴昭问。

玉罐中,两只蟋蟀鏖战撕咬良久,旗鼓相当僵持不下。

蚩尤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专心致志低头“看”着自己那只,从宴昭的角度看去,他一张姣好容颜白皙若雪,垂下的长睫在眼睑下散开一小片阴影,恬静得不像话。

若是将他尖细的下颔变得圆润些,润泽的薄唇丰满些,眼尾再添一颗小痣,那么他活脱脱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

那个久久叫人难以忘怀的人。

“瀛洲”两个字从秦艽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宴昭一颗心险些跳出框,好不容易忍住不去瞟蚩尤,一瞬间几乎以为秦艽知道了些什么。

想到这里,他不由责备对着蚩尤,“你怎么还能这么淡定?”

蚩尤示意他不要说话,罐中的两只蟋蟀已经分出了胜负,就在宴昭分神想事情的时候,有一只趁敌方不备,起身而上,狠狠咬住对方的大腿。

“我赢了。”蚩尤兴奋道。

宴昭哼哼两声,挥袖一抹,案几上光亮无一物,他又问了一遍,“你这么大手笔,秦艽他知道吗?”

蚩尤歪头侧耳听,不经意间露出些孩子气来,宴昭偏头不忍看。

更像了。

听蚩尤道:“你指的什么?洛阳城还是瀛洲?”

“洛阳这座妖城。”宴昭磨牙,想来蚩尤再是肆意妄为,也不至于敢将瀛洲的事情说给秦艽听,“我很是想不通,你好大力气搞这么一座幻境妖城,过家家似的,找一些妖怪来上演悲欢离合,是为了什么?”

宴昭猜度道:“为了拖住秦艽,叫他无暇顾及其他?为了历练秦艽?如果是第二个原因,那么恭喜你,你把他变得越来越像个人了。”

“都不是,”蚩尤邪魅笑道:“为了好玩啊。”

“我吃醋了,”他道:“秦柳能造一座城给球球玩,我为什么不能?”

“……”宴昭哑然,这人就是个变态,不能正常交流的变态,“秦艽若是知道你在哄着他玩,看能不能咬死你。”

蚩尤不以为意,“你以为他不知道吗?他早就知道了,只不过是顾忌细辛那个小丫头罢了,我在哄着他玩,他在哄着那小丫头玩,只要那个小丫头安然无恙,他才不管是真是假。”

说着说着颇觉不爽,“儿女情长最拖后腿,我迟早得把那个小丫头解决了。”

宴昭放弃挣扎,正惦记着吩咐人再摆一局棋来,忽然顿悟一点东西,回头道:“我知道了,你造这个幻境,是为了将秦艽藏起来。”

蚩尤摆弄发丝的手一顿。

“前辈将了好大的一军,先是虐待秦艽,激发他体内的妖力,为此不惜赔上自己半条命和一个好兄弟,根本不用你动手,自有秦柳那个正义之士替你将他藏在万妖城,保准谁都找不到。”

“时机成熟时,你又主动现身,引秦艽出来追杀你,重塑肉身时,故意让百雨矜不给秦艽画眼睛,再制造一个幻境,将他关在所谓的洛阳城,就连我也被你当箭使了,你知道我和秦艽要好,非但不可能暴露他行踪,还会帮他打掩护,所以你放心让他跟我交往。”

蚩尤始终保持神秘微笑,只有在他提起秦柳时,神情恍惚了一下。

“看来我都说对了,但你忘了一个人,他就要找上门来了。”宴昭一背手,“承让了前辈,这局,是我赢了。”

顿了顿,“或者说是我们。”

蚩尤心神一震,站起来,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慌张,“我要回去!”

4

“你方才说要回去?”细辛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提前将酒馆打了烊,“冒昧问一句,这位公子,你说的回去,是回瀛洲吗?”

来人坐在桌前,手中执一只细辛递给他的酒杯,并不喝,只是来回转动,修长十指,指尖青白。

细辛揉揉眼,倏忽间好似看见了那手指血肉剥离,现了白骨,一瞬又恢复正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那人不答反问,“秦艽这些年,过得好吗?”

细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许久,才道:“反正他很少笑就是了。”

来人长久的沉默。

与他待的时间长了,呼吸间都是冰寒,细辛受不住,搓搓手动动脚,索性问了出来,“谢谢你关心秦艽,不过公子,你到底是谁啊?”

为何给她的感觉这么怪异。

“你不应该叫我公子,”男子缓缓摘下幂篱,“虽然我叫华昼,但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人叫了,我倚老卖个老,劳烦姑娘叫我一声前辈吧。”

细辛“腾”的站了起来,吃惊到无以复加,“你……你为何……”

男子露出来的脸,跟秦艽有八分相像。

华昼能看懂她的惊愕,微微一笑,慢慢抚上自己的脸,自语道:“抱歉,吓着你了,唉,她自己生的孩子,到头来却不像她,她若是知道,该失望了。”

“幸好,她永远不会知道。”

“如你所见,若是秦艽愿意,他该叫我一声爹爹。”

5

“爹爹,娘亲。”她自己琢磨着,自己先笑了出来,觉得好玩至极,“不然我生个孩子来陪你吧,最好是个男孩,长得像我。”

那是他们认识的第一百个年头。

触目是亘古不灭的冰雪,她孜孜不倦在雪地里种花,种多少死多少,仍旧种。

那样执迷。

是他先倦怠了,先放的手,逼问她:“然后你就会离开我,是不是?”

她怔愣了一下,颇懊恼,“你知道,我喜欢热闹,喜欢春天。”

百花盛开的茵茵草地,草长莺飞呦呦鹿鸣,到处都是勃勃生机。

她本就从那里来,路径荒寒冰雪之地,起初是为寻一株传闻中的金色雪莲,却为他驻足,停留,忘返。

华昼那时在冰封之下参禅,听见头顶有响动,抬眸间,肿胖的一张脸。

“……”冰下看人,谁都不美丽。

于是他上了岸,看到了佳人立在岸边,缥缈孤鸿影。

一眼即是心动。

明知不对,他还是违了心,一柄冰雪锋刃长至三尺,直直向她舞了过去,“何方妖孽?”

她身形微微一晃避过,浑不在意,只是饶有趣味打量着他,“这里竟也有神?还是仙?话说在这种鬼地方,你是什么仙,寂静仙吗?”

“你好呀,我叫千落,你叫什么?”

“若是我打赢了你,你就把名字告诉我好不好?”

他打架时不爱说话,凝神蹙眉,严肃而认真。

轻易就败了,丢人。

她将他剑抢在手里玩,“你打不赢我的,我可厉害了,没有神仙的时候就有我了。”

6

她没有说大话,盘古在她手底下还是个小孩子,她都叫他远离斧头保平安,他偏不听。

终于有一日,劈开了混沌,有了天地有了四极,然后生了万象。

神族、仙族、妖族丛生,女娲拿泥巴捏成人,让他们管她叫娘亲,于是有了人族,女娲成了大地之母。

盘古归隐之前,来问她,“你怎么办呢?”

“我就四处看看好啦,谁都不掺和。”这自由广阔天地间,她爱风一样自由,对上大神担忧的目光,她笑得轻巧,摸摸手底下孩童的脑袋,“再说我还有钧天陪我。”

孩童顶着一对巨大的龙角,乃是一条尾巴还未化尽的小墨龙。

他一哼扭头,“你到处花痴,丢死人了,我才不陪你。”

一头扎进了川流不出来,引得许多水灵惊吓追逐。

千落哈哈大笑,假装很凶,“臭孩子,再这样阿姐不疼你了。”

那时候的三界很和谐,人人平等,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神仙开始鄙薄妖,渐渐地,连人都开始鄙薄妖。

他们说妖,邪恶、贪婪、无妄、嗜血,人与仙两族欺妖族无主,联合绞杀妖灵,九州大地上妖血染山河。

千落劝了也阻了,嘴皮子磨皮,无人肯听,还屡屡陷她于险境,因为她也是妖。

千落无奈,寻一片无人问津海域起一座岛,收留逃亡的妖灵。

她将大半妖力留在了那座岛上,造一屏障,庇佑一方海域生灵,做了妖主。

那岛唤作瀛洲。

她在岛上种满鲜花,希冀后人在此,平凡衍生,忘却苦痛,纵然世间不容有妖,还有瀛洲最后一块乐土。

听闻极北之地有罕见金雪莲,可以帮助众人提升妖力,她前来寻,遇见了华昼。

他们打了一架,输的是明明是华昼,哭的却是千落。

她是生生给冻哭的。

她敲着自己邦邦硬的龙角,四顾之后发现方圆千里就华昼这一个活物,毫不犹豫便往他怀里缩,“冻死龙了。”

“我说寂静仙,那金莲我不要了,不如你跟我走吧,我看你长得好看,绑回去压寨。”她在怀里,一边擤着鼻涕,一边抬头望他。

他反抗数次,都被她压制得毫不费力,明明是龙,却是个八爪鱼属性,甩都甩不掉,打又打不过,最后索性放弃了,就这么地吧。

他不想承认,与人拥抱的感觉,好像也不赖。

但是骨子里对妖的鄙视挥之不去,他道:“呵呵,回你的妖精窝?”

这个千落就不愿意了,说她不好可以,说妖不好,她是要发火的,“妖又如何!世间善恶岂能但以黑白分,妖与你们神仙凡人都一样,也有情有心懂得爱人,也分好妖坏妖,怎能一概而论?愚昧!”

气着气着人就不见了。

怀中一空,他还保持着抱她的姿势,蓦然感觉到了冷意。

7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一如既往静心修行,头顶冰面上被敲响。

“给我道个歉吧,道个歉我就原谅你,”她第二次回来,背着一个小挎包,“别那么顽固好不好,你们神仙里,宴昭就很喜欢我,晴瑶也很喜欢我,你能不能也试着喜一喜欢我?”

他静静看着她。

僵住良久,她先服了软,“算了,你不道歉我也原谅你,谁叫我是个善良的好妖。”

她兴奋将挎包举到他面前,“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我们妖精窝的花种!你这里终是荒芜,就不寂寞吗?看着,我这就给你种上。”

她果真带着冰镐,将每颗花种浇灌妖力,开始在他的地盘上开荒。

此次长了心眼穿得厚实,远看像只笨笨的熊。

他在旁袖手看着,心底不觉柔软松动,有什么东西冲出桎梏,扎根发芽。

种下去的花一颗颗枯死。

他忍不住道:“苦寒之地,寸草不生。”

她摆摆手,“我不信这个邪。”

她只觉这人好可怜,这么大了,没见过一次花开,“你都不知道花开了有多好看,见过一次你就舍不得放手了。”

她一定要让他看看。

忽然又听他道:“未遇见你之前,我不知寂寞为何物。”

就这么,赤裸裸将心里话脱口而出,说出来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再掩嘴已是来不及,于是就大方看着她,目光赤忱炙热。

号称“万花丛中过”的她红了脸,花种子倾泻一地。

他弯腰去捡,她也弯腰去捡,头碰着头,手握住了手。

她道:“那我以后经常来。”

她说到做到,他经常睁开眼,便能看见她映在冰上的笑靥。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片真心,让她奔波万里乐此不疲,冒着风雪来见他。

甚至有一日,她为他带来一朵花,兴匆匆从怀里掏出来叫他看,拿出来才知道花不堪风雪侵蚀,在路上就已经凋零了。

只给他带来一枯枝。

她丧着脸快要哭出来,“怎么会这样?不行,我今日定要叫你看到花!”

斗志昂扬拉着他往外走。

他顺从跟着她走,天涯海角,山川连绵。

终于走到冰川尽头,一轮旭日高悬。

太阳升起来那一刻,将冰川外与内分成两半,他站在这端,看她站在那端,触手可及。

然而他手背的肌肤开始皴裂,破开一条条口子,露出血肉、脉络、骨头,似冰雪要融化。

他原是走不出这里的神。

他道:“没关系的,趁现在,我还有力气,我们去看一次花开。”

“不行!”她将他推回阴影中,自己也跳了过来,紧紧抱住了他,“还是我过来。”

他与她之间若隔着一百步,她就走上一百步。

累吗?其实是累。

小黑龙不止一次怒气冲冲,“阿姐,你不要再去了!”

他怕他的阿姐,终有一天会死在半路上。

她的妖力在不断削弱,天界的人盯上了瀛洲,她应付不暇,心神俱疲。

所以她才说要替他生一个孩子来陪着他。

留点念想也好。

人有了念想,才愿意活着。

他看着她。

知道她若不是到了穷途末路,断然说不出这番话来,留下一个孩子,意味着她就要走了。

他道:“千落,你拿我当了什么?”

哪怕她一句话,要他去跟她死,他也是心甘情愿,她却要他活。

“不要就算了,”千落也着了恼,转过去背着他,掩上自己小腹,她是那样决断的姑娘,会自己默然安排好一切,转过身来,神色狠厉决绝,“那我们就此一刀两断,我不会再来找你。”

她就真的没有再来过。

他想,妖终归是妖。

妖没有心。

8

“华昼一定以为我没有心。”小龙听她这样道。

她抚摸着膨隆的腹,神色温柔,看看小龙,主动上前,“给你摸摸,他在动。”

小龙探出来的爪子又收回去,“不,我恨他。”

都是这个娃娃,害得阿姐比凡人还柔弱,他身上还有一半神仙的血,生下来也是个孽障。

“怎么这样,臭孩子,”她嗔怪看着他,“他以后还要叫你舅舅哟。”

他恨声道:“我不会认他的!”

千落无奈摇摇头,掰过小龙的脸,“天界的人就快到了,我没有时间了钧天,认真听我说好不好?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去人族,改个名字,不必承认你来自瀛洲。”

“连同这个孩子,我不会叫人知道他的存在,我会找一个寒潭,将剩下的一半妖力继承给他,把他封印保护起来,如果你愿意可怜他,将来找到他,替我好好照顾他。”

钧天红着眼睛,大声道:“我不愿意!你自己生的自己养!我就是恨他,都是他害死了你,将来若是让我找到他,我必折磨他,叫他一世都不好过!”

“不愿意就算了,这个孩子有他自己的命。”千落拍拍他的头,认为他是孩子一时的妄言,孰不知这个世上孩子才最容易认真。

河洛水域翻起滔天巨浪,都是当年那个孩子的认真被忽视的后果。

他要冲出宴昭结下的禁锢。

他隐身埋名忘掉了从前,被驱逐,遍体鳞伤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少年向他伸出了手,“我是秦柳,叫你蚩尤可好?”

今日的蚩尤,当年的钧天,有何区别?有何区别?

一样的没有人要他。

若是她能回来,再笑着摸摸他的头,叫他一声臭孩子,他愿意拿一切去换。

他费尽心机筹谋了近万年,甚至不惜利用秦柳,将秦艽藏的好好的,只要秦艽能回去瀛洲,他就有办法将阿姐换回来。

他要她活过来!

那个人却来横插一道,堂而皇之抢夺他的孩子,妄图失而复得,凭什么?

9

“凭什么?”

秦艽站在酒馆门外,听完了整个故事,轻声问出口,“凭什么我就得叫你一声爹?”

“秦艽……”华昼仓皇起身,“你回来了。”

父子二人,面色一个比一个苍白,两厢对望,只余彼此悲凉。

父亲急于解释,“我找了你很多很多年,当年我不知道你母亲已经有了你,直到她命殒瀛洲后千年,蚩尤传信给我,我才知道你的存在,他却不告诉我你在哪,他只是为诛我的心。”

秦艽点头,让出一条道来,“蚩尤我会收拾,慢走不送。”

华昼张了张口,眸色黯然下去,最终什么也没说。

秦艽神情如常,转而对细辛道:“收拾东西,我们出发去瀛洲。”

细辛轻轻握住他手,摸到一片湿冷,不禁担忧道:“秦艽……”

“我不需要父亲,也不需要母亲,更不需要舅舅。”秦艽打断她,背对着细辛,缓步上楼。

细辛鼻子一酸,“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我是妖,妖哪来的心。”

“那你为何还要去瀛洲?”

秦艽转过来,面对着她,冷然道:“我去找一个叫张僧繇的散仙,求他为我点一双眼睛,好杀了蚩尤。”

“然后呢?”

“然后继承瀛洲岛上生我那个女人的半边妖力。”

“然后呢?”

“然后就把这天覆一覆,如那些人的愿,叫他们好好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妖。”

细辛沉静与他对视,丝毫不为他气场所慑,“那我呢?”

秦艽怔了一怔,片刻之后转过脸去,“你与我何干。”

“……”眼见他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细辛才转过来对华昼道:“前辈你看到了吧,就他这臭脾气,也就是我心地善良宽容大方,才能忍着不打他。”

华昼苦涩一笑,“你很好。”

“不过您也别怪他,他从前吃过很多的苦。”

细辛踌躇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有一件狐裘不离身,原以为那是什么宝物,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一件普通衣服。”

细辛赶着倒了杯热茶放在他面前,华昼道了谢,“不必了。”他目光有渴望,“你接着说。”

“哦,那件狐裘乃是一只千年老狐妖所赠,他妻子死于道士之手,被剥皮做成了狐裘,母狐狸临死之前放不下洞中的狐狸崽子,怕他们在雪中冻死,便放弃转生,甘愿魂飞魄散,剥离自己魂魄附身到那件狐裘上,自己飞了回去。”

“岂料正中道士下怀,他们原本就是要利用母亲放不下孩子,引诱母狐帮他们找到刚出生的九尾狐幼崽,好拿来炼丹,果不其然跟着狐裘,找到了狐狸洞,将一窝小狐狸崽子都屠戮殆尽了。”

“老狐妖由此恨上了世人,杀人无数,被罚至万妖城,他用这件狐裘做交换,求秦艽放他出去,找道士报仇。”

华昼问:“秦艽答应了?”

“答应了,后来秦艽被秦柳前辈罚,前辈说他目无法度,做事任性,失了偏倚,难以统御城中众妖,故而罚得很重,目的是要他永远记得自己是谁,为何会被囚万妖城。”

细辛摇头叹息,“但其实不是这样的,秦艽畏冷,而那件狐裘上有母亲的温暖,每回他感觉冷,那件狐裘便会自己飞到他身上,将他裹起来,如同一位母亲在关心自己的孩子,秦艽贪恋的是这个。”

“前辈,秦艽他不是不肯认你,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认你,您别放弃他,再给他个机会好不好?”

10

不知不觉月已中天。

秦艽房中的灯火久久不灭。

他穿戴齐整,笔直坐在那里,捏着从床头捡起的一枚冰粒子。

现在他知道了是谁每晚在他帐前徘徊,却宁可不知。

房门被轻轻叩响,他侧侧头。

“秦艽。”是华昼。

秦艽没有动。

“我想给你讲讲你的母亲,”华昼靠着门,“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我求你,求你喜欢她,因为她很爱很爱你。”

“她只是没有办法。”

“我在你身边那只金蟾蜍身上感应到了她的气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但这已经是她能安排给你最好的陪伴了。”

“她笑起来很好看,我常年在那冰封之地,眼中只有白灰二色,一见她笑,天地都明艳起来。”

“她虽然是妖,却不以为妖而自卑,她常把‘做人要开心,做妖更要开心’这句话挂在嘴边,把自己活得精精彩彩。”

“她爱吃鱼,能吃,会吃,跟我相伴一百年,我水底下的鱼都快被她吃光了。”

不由自主,秦艽的嘴角跟着弯了起来。

“她幻想过你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连给你穿什么样的花裙子都一一想好了,最后却还是希望你是个小男子汉,她希望你能勇敢。”

“诚如你所说,你身上有你母亲封印的一半妖力,倘若再回瀛洲继承另一半,那么将来即便是盘古大神复出,也奈何你不得,所以仙界的人不希望你回去,妖界的人以蚩尤为首,却希望你回去,你出来万妖城,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们许我出来到处寻你,以为我是神族,会跟他们想的一样,其实他们错了,你母亲因为仙界而死,仙界的生死存亡跟我再无半点关系。”

“可是你母亲她不希望你走她的老路,跟她一样辛苦,她懂得求而不得的滋味,唯愿你平安喜乐,无尤无怨亦无恙。”

“这也是我的心愿,但是孩子,我了解你,毕竟你那样像她,你一旦知道了瀛洲的由来,你就一定会去,是不是?”

秦艽放在桌上的手收紧。

这才是蚩尤的真正目的,他若是去,正中他下怀,可若是不去,秦艽又怎么能甘心?

他现在怀疑,张僧繇也是蚩尤提前安排去瀛洲的,否则为什么偏偏这么巧?

他原先问宴昭借船,不过想去瀛洲碰碰运气,如今看来,还非去不可了。

白骨仙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血肉消退,白骨显露,他脸上神情犹是满足而安详的,“秦艽,你若决意去瀛洲,也随你,你去时,能否带一袋子花种,不拘品式,只要是花,你母亲都会喜欢,然后,”白光在他身上慢慢溢出,这一缕强撑了几千年的执念,终于到了溃散的时候。

“然后拜托,将我的遗骨埋在瀛洲的泥土中,我答应过你母亲,要与她看永世永世的花开,如今见得你一面,得偿所愿,我终于能去赴她的约了。”

是白骨支离散架,倒地的轻响。

秦艽的门开了,他低头看着地上白骨,一颗头颅,眼窝空洞,还保持着望向他的姿势。

一滴泪滴在上头,他缓缓跪地,将那堆白骨收拢在怀里,感受着它冰冷的温度,紧紧拥住。

细辛躲在楼梯间,并未上前,只是默默在旁,陪着秦艽一起哭。

得到了又失去,她知道,明日的秦艽一定会比今日的秦艽更勇敢一点。

一枯枝,横在华昼的遗骸边,不知混凝了谁的眼泪沾染其上,枯枝迅速抽了绿意,发芽,鼓苞。

刹那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