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蜃妖
1
深更半夜,我又饿了,想吃魂魄。
要是没有魂魄,人肉我也能将就,反正我不想挨饿。
一饿我就想起郑文氏那个老太婆,她把我关在地窖里,在我头顶上跟两个哥哥吃鸡腿,还跟爹告状,说我把她地窖的墙都挠破了。
我饿。
饿使我焦灼。
我刚出生的小弟弟还学不会跑,妈妈的肚子又鼓起来了,稳婆断言这次肯定是赔钱货,郑文氏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我在旁边看着小弟弟,他咂着手指,妈妈没有奶水,他也饿,他饿得眼睛冒绿光,幽幽看着我。
我想把郑文氏剁烂了给他吃,不知道骨头渣子他能不能咬得动。
郑文氏丝毫不知我的心思,她把妈妈的旧衣服扔给我,让我出门去找张老儿赊红花。
只有出门我才有衣服穿,我将妈妈的破烂衣服裹在身上出门。
家家户户冒炊烟,烙饼的香气不停钻到我肚子里,我口水都咽尽。
我唯有快步跑,才能抵消如影随形的饿。
途径乱葬岗,我的双胞胎姐姐葬在这里,不过她们没有机会长大,一出生就被郑文氏溺在水里淹死了,所以我现在是姐姐。
我给她们俩小小的坟头放了一把野花。
而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我的两个哥哥脑子都不管用,需要人照顾,郑文氏留我下来照顾他们。
我经常偷他们的馒头吃,吃饱了剩下的喂弟弟,仅有几次可以得逞,其他时候多半都被郑文氏揍。
她越是揍我我越饿,我越是饿越想吃了她。
连同我爹,我一哭就打我,打得比郑文氏还狠。
连同我两个傻子哥哥。
连同我娘,她活在这世上,一味受苦,还不如死了。
连同我的小弟弟,我那么爱他。
2
秦艽一觉醒来,欲明天色白漫漫,床帷子上挂了只香气扑鼻的香包,粉色的颜色叫他眉头蹙了蹙,显然不是他的风格。
旁边有人在咬脆糖,声音在空旷大殿中显得格外清脆。
他扶着脑袋出神坐了一会儿,不堪其扰,头痛欲裂,随手扯了只枕头扔出去。
吃糖的声音并没有因此而消停,反倒越走越近,一只小手掀开帷帐,蜃儿笑靥如花,“哥哥,你又赖床了哦。”
秦艽与她大眼瞪小眼,冷声道:“哥哥?你谁?”
蜃儿并不意外,十分老成地摇头晃脑一阵,“啧啧,你这个习惯可不好,喝点酒睡一觉起来就忘事,我虽然不是母亲亲生的,也是她北上途径此地时,留在这里的一部分精元孵化而成,你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她的一部分,我当然是你妹妹了。”
秦艽头重脚轻地下了床,踢翻一个空酒坛,定神一看,脚下还有一堆,这都是他喝的?
他有些茫然,不明白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嗜酒,抬起头,对面是一张等人高的铜镜,镜中映出他的人影,青衫垂坠裹着瘦躯,妖娆发丝白如苍雪。
甚至眼瞳色彩都淡淡的,寡薄无情的一张脸。
“这是我?”他问。
蜃儿在他身后点头如捣蒜,“你接下来肯定想问,你这是在哪?因为你每次喝醉了醒来都会这么问。”
秦艽不置可否。
蜃儿叹口气,“这里是蜃景幻境,我们的家,你从瀛洲回来以后就跟我一起住在这里了。”
“瀛洲?回来?”秦艽印象当中只记得自己要去瀛洲,他从河洛水君那里要来一艘灵船,一路去往东海瀛洲岛,千算万算没算到灵船丝毫定力都没有,轻易叫只好看点的云雀拐跑了,无奈搁浅北海,与他同行的人,有金九,还有……
还有谁来着?头更疼了。
蜃儿适时上前,拉着他出了大殿,凭栏俯瞰下去,云雾蔼蔼下阳光瑰丽如虹,街道交错相通,人流川往不息,叫卖声沸沸扬扬。
“哥哥你看,这是你我共建的乐土,你去了瀛洲继承了母亲另一半妖力,从此以后三界之内无人可敌,那些天界的人都怕了你,对你俯首称臣。”
苍白的发,形销骨立的身体,秦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能感受到巨大的力量在身体里纵横,他喃喃道:“我要他们怕我做什么?”
“是你自己说的,你要把这天覆一覆,如那些人的愿,叫他们好好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妖。”
“……是吗?”可是脑海中为什么还有另一个声音说:“那不过是你的气话,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眼前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人影,娇小的轮廓,背着一双对她来说有些过分沉重的灰翅膀。
一只蝶妖?
“对了,那只蝶妖我帮你抓来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蜃儿将染血的橘子糖随手一撒,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3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出门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哪怕那陌生人看起来是个纯真可爱的小姑娘。
细辛被关在地底幽暗处,总结人生宝贵经验如上。
总结完了开始无聊扯着镣铐思念秦艽,这家伙现在自保都费劲,还有余力来救她吗?
不行,精神和钱包都保持独立的女孩子绝不坐以待毙,要学会自救,细辛怒而起立,把着牢门的铁栏气沉丹田,她道:“来人呐——救命啊——”
喊时不过为抒发胸中一腔愤懑,没想到能有闲人来回应自己,喊完了以后,她听见了趋近的脚步声。
这也可以?!
透过铁栏的间隙,她先是看见了一束光,她把头前伸一点,好方便张望。
等那束光走近了,细辛一个激动,脑袋直接穿过了铁栏与铁栏之间,不敢置信地道:“秦艽?”
秦艽看着她,眼神从漠然渐渐转为微妙的、不太想知道的、被冒犯了一样的质疑,他问尾随的蜃儿,“你说天界派来的奸细就是这个女人?她色诱了本座,本座一度痴迷她的美色不可自拔不惜为她不思进取,甘愿在人界屈居一家破落小酒馆过活?”
“本座当时是瞎了吗?”
“……”细辛一头雾水看着他,甚至不敢确定眼前这人算不算秦艽。
蜃儿在秦艽身后朝她露出一个恶毒的微笑,话是对秦艽说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细辛,“哥哥,这个女人你想怎么处置?”
细辛也看着他,心怀忐忑,千钧一发之际直觉应该说点什么来自保,于是道:“那个……你还欠我三两七钱没有还,我这有你亲笔签字画押的欠条,你不会打算赖账吧?”
秦艽:“……”
他朝她伸出手。
细辛看看他的手,“欠条给你可以,我的头卡住了,你先解救我一下。”
秦艽:“……”
他觉得自己八成被蜃儿忽悠了,他怎么会喜欢这种女人,是嫌日子过得太安逸成心给自己找刺激吗?
冰冷的气息陡然靠近,细辛还没准备好,秦艽徒手掰开了牢门,切断了她身上封印修为的镣铐,动作粗鲁态度很不友好,“跟紧本座。”
径直往前走了两步察觉到身后没有动静,回过头去,见细辛脸色戚戚,“你上次说让我跟紧你的时候还牵人家手了呢,果然男人有了法力就变坏,眨眼你就成了‘本座’了。”
“……”秦艽气到闭眼,眼不见心不烦,“不走你就在这里关到死。”
“那走。”细辛毫不犹豫,上前牵起他的手,歪头对着他,笑容温暖纯良,脸上还有被门夹出来的淤痕,惨不忍睹,“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秦艽:“……”他方才来这里,是想做什么来着?
4
空旷的殿空旷的桌,上面七彩的珠子一字排开,个个熠熠生辉,秦艽手持欠条看了又看。
蜃儿踮脚往他身旁凑,“哥哥,你可要看仔细,别被这个女人骗了。”
秦艽对着画押处两团看不出来是字的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如此优美的字迹,是本座没错。”
这下不光细辛,蜃儿都惊了,可能大佬之所以成为大佬,凭的就是这股子自信吧。
秦艽将欠条收走,指着珠子让细辛挑,细辛撇嘴,又来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管秦艽变成什么样,送礼的方式永远都是珠子珠子珠子,一点悬念都没有,“这算什么,集齐七颗龙珠可以召唤你吗?我要现银。”
蜃儿挑拨道:“哥哥,我怀疑她在为难你。”抬手就是一座金山银山,对细辛,“我替哥哥给。”
细辛极力控制自己不往上扑,“这是幻境里的东西,拿出去以后能变现吗?别想诓我。”
蜃儿:“我去我败了,哥哥我们怎么办?”
秦艽:“敬酒不吃吃罚酒,把这个女人赶出去好了。”
“别呀哥哥,杀了她不是更好?”
秦艽默了一默,“就算不杀她,她自己也会把自己笨死的。”
“还是直接杀了,比较稳妥。”
秦艽不耐烦,“我说放了。”
蜃儿不让,“我要杀了她。”
细辛:“……”
细辛举手,“我说二位,关于我的生死问题,我想自己努力一下……”
“你闭嘴。”蜃儿一怒,细辛发现自己飞了起来,束在半空动弹不得。
秦艽也怒了,“她恐高,你这样跟杀了她有什么两样。”不由分说抬手,将细辛往自己这边拽过来一些,再被蜃儿拽回去。
细辛心里苦,这辈子还没被人这样当成风筝放过,想骂秦艽。
“哥哥你说话不算话,说好了看看这个女人就杀了她。”蜃儿上一瞬还可爱的面容因嫉恨而变得扭曲,“游戏到此结束了哥哥,我不是来陪你们过家家的。”
稚嫩的小手一捏,细辛一声也未及发出,身体四分五裂化为灰烬。
什么也不剩。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秦艽看着她消失的地方。
蜃儿重又恢复可爱模样,松了口气,“终于清净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哥哥你是不是想喝酒?让蜃儿来陪你。飒沓流星酒,喝醉了大梦一场,和这幻境一样,呈现的都是你心底最深的渴望。”
梦里什么都有。
“然后呢,”秦艽在她的注视下,灌下一大口酒,“拥有了一切以后呢?”
“然后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呀。”蜃儿不解,“可以为所欲为还不开心吗?我给你无上的力量。”
秦艽抬手一试,明朗的大殿中,黑色的洞口在他面前缓缓打开,出现一道熟悉的门。
他往前一步。
5
“哥哥别!”蜃儿好像知道门后面有什么,急急扯住他,“别去,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可是秦艽已经听不进去她说什么了,门后的世界对他来说有巨大的吸引力,他不顾一切伸手推开门。
不大的小院,东南角有棵梅树,树下是一小片池塘,时值隆冬黄昏,细碎的阳光满耀一树繁盛花朵,有风来,花瓣轻飘飘入水,引得水中的几尾鱼跃出水面,搅乱一池波光粼粼。
这是万妖城的秦宅。
十三娘……迷幻妖……山猫……食花宴……细辛……
历历在目。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原来这才是他心底最深的渴望。
那个又笨又拙拖着灰色翅膀的影子。
他望着眼前的梅树,脑海里浮现的是她忙碌着往树上挂萝卜干的场景。
那个女人不遗余力将他营造出来的一片幽静雅致改造成农家乐,要不是他拦得快,她还想在院里种韭菜。
执意要让万妖城像个烟火泱泱的人间,她图什么呢?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
从没有哪一刻,他那么想她。
他原以为没有那只叫做小美的蝴蝶维系,他该不会对细辛上心,却原来不是的。
假如由来一切都是一场幻境,那么他在一开始等待的那个人,根本就是细辛。
不是那只心心念念的蝴蝶,从来都是细辛。
他掐算一下手指头,这个时间点,来早了,要等好多好多年。
于是他纵身跳进了院中池塘,静等出关那一日。
一切静默无声,池中两尾鱼彼此对眼,都很懵懂。
遥远的万妖城大门口,守门的仙人秦柳也很懵懂,惊讶于今日的万妖城竟然没有风起云涌,自秦艽关进来以后,他没有哪一日不闹腾,不是折磨众妖就是折磨自己,今日突然改了性子,是病了吗?
好不容易等到出关这一日,秦艽站在院中,唤:“金九。”
金九睡眼惺忪,“公子,你出关啦?”
“帮我办件事,你去城外寻个酒馆。”
“要买酒吗公子?”
“不买,你偷。”
“……啊?”
金九去了,秦艽闭着眼睛,感觉空气都比往年新鲜许多,心中祥和安宁,原来有人可等,是如此喜悦的一件事情。
很快的,他知道,他会在傍晚时分邂逅一只灰蛾子。
——
“城里晚上不安全,你先在这里住一夜,明日我再送你出城。”
她点点头,睁大好奇的眼睛,东张西望一阵,“这里水都不结冰的?”
“嗯,这是弱水,取自天河,万年不竭不冻。”他听见自己答。
“厉害,用来养鱼好浪费啊。”
他会顿一顿,“其实我都拿来泡茶。”
她理所应当,“那还差不多。”
她跟着他走上石子小路,一厢四下张望一厢问:“对了,这是什么地方?”
秦艽:“万妖城。”
“此城可有主?”
“有。”
“是谁?”
“我。”
——
秦艽含笑,耐心地等着。
有时候你以为的初遇,其实是我在那里已经等了你很多很多年。
仔细听,十三娘已经在外头砸墙了。
6
这个哥哥不好,我想再换一个。
他睡着时,我明明在他梦里看见他想念他的妈妈,如同我一般。他对力量的渴望无比深厚,他不想要他的妈妈白死,他要为妖族正身。
我给了他想要的,要他往前看,可他转眼就变卦,非要回到过去,过去千难万难,他为了见细辛,还是去了。
他见到细辛,眼神就温和了。
为什么呢?明明都已经忘了,不是吗?
改头换面改了性情,也改不了他的心。
我不喜欢,细辛非死不可,就好像唯兮跟俞远非,都是废物。
我的哥哥眼中只能有我,他明明答应过,只同我在一起,只保护我一个。
好比那年我在去张老儿家的路上途径乱葬岗,我饿得坐在地上哭。
哭也只是泪水汩汩的,因为实在没有力气。
我哥哥经过那里,他身上带着淡淡腥气,衣摆在身后拖出一行水渍,我永远记得他身上的白衣服,比栀子花还要干净。
他问我海边怎么走,他还给我钱,让我可以买馒头吃,说我可以叫他哥哥。
他抱了抱我,从没有人肯抱抱我。
过了两天,我们村里要祭海神,村长挨家挨户选童男童女,选到我家,选中我其中一个哥哥。
郑文氏哭得撕心裂肺。
到了祭海日,她把我的头发剃光了,换上哥哥的新衣服,缝上我的嘴,把我塞上了船。
我打被生下第一次穿新衣,是代替我的哥哥去死。
我妈妈躺在床上,身边躺着我刚病死不久的小弟弟,无暇救我——她也不想救我,她也恨我是个女孩儿,让她凭白遭了一回活罪。
我们祭奠海神的那只船,是漏的,很快沉进水里。
我没有挣扎,一点点坠落,淹死了尸体被鱼吃掉也好过为人,若有来世,我不再做个女孩儿。
甘为海中的一尾鱼。
眼泪流进海里,和着海水喝下去,竟是甜的。
我一定在做梦。
我不知道自己下沉了多久,直到看到一点微光。
我眼中出现一枚巨大贝壳。
我看到了哥哥。
他是海神。
7
秦艽回到蜃景幻境时,大殿中不见了蜃儿的踪影。
在万妖城度过的万千岁月在这里不过只是一个眨眼,期间他也想回来,发现不可以,一旦开启什么特定场景,就非要走到尽头不可。
他走出去,差点踢到门口蹲着的人。
细辛抬头,见是他,自觉笑了一下,殊不知秦艽独自又把他们共同经历的重新经历了一遍。
世事轮回,又孰知,相识的第一眼是命盘中的第几个相遇。
再次见到细辛,恍如隔世,感慨万千。
与其说秦艽认了命,不如说是认准了眼前这个人,“寻寻觅觅还是你。”
“什么?”细辛没听清。
“没什么,你怎么还在这里?”
细辛道:“我想好了,等下我就去海老板的店里找份活计,倘若他不招伙计,我还可以留下来重操旧业,开个酒馆。”
“为什么不干脆离开?”
“啊?”细辛一愣,“这个问题我没想过。离开了不就见不到你了吗?”
秦艽很久没说话。
细辛有些不安地在他眼前晃晃手,“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秦艽点头。
“我不信,既然都不记得我,刚才那蜃儿要杀我,为何还要瞒天过海抢先救我?”秦艽偏过头去,傲娇依旧,“我……本座纯粹懒得杀生。”
细辛从后头踢了他小腿一脚,“你还给我装,本你个头的座,我从你说出‘恐高’两个字,就知道你是你了。”不无得意挽住他手臂,“如何,我配合得还不错吧?”
顺着他手臂摸下去,秦艽瑟缩一下,挣脱不过,细辛摸到一手的血。
秦艽藏在狐裘底下袖中的左手,一块厚酒坛碎瓷插进掌心,鲜血濡湿了小半只衣袖。
敢情他就是用这种方法保持清醒的。
细辛五脏六腑都皱成了一团,心疼得直抽抽,“你傻不傻!”
秦艽满不在乎甩开她的手,“听说这位蜃姑娘爱看戏,若是不主动入她的局,怎么能让她放松警惕,又怎么能轻易而举放你出来。”
顿了顿,他忽然别扭地小声道:“我不疼的。”
说完转身即走,一如既往含糊,同时蜃儿强加在他身上的伪装层层剥落,秦艽恢复原来模样。
细辛震惊原地,反应过来追上去,“你方才是在安慰我吗?”
秦艽毫不犹豫否认,“我没有。”
“你有。”
“没有。”
“就是有。”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你手拿过来我给你吹吹。”
“哦。”
……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玩闹过后,细辛问。
秦艽看着远处,幻境四周的海浪成了火焰,沸腾着往上扑,“你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吗?”
“什么意思?”
“意思是膨胀大了迟早会遭到反噬,那小姑娘以凡人魂魄成妖,根本撑不了多久。”
他话音刚落,整个幻境为了配合他一般,开始地动山摇,大片火焰自天空簌簌而落,四处都是尖叫逃跑的人群。
北冥海域眼看就要变成炼狱。
“整个幻境在下降。”细辛握紧秦艽的手,“这样下去那些凡人怎么办?他们看上去可不像是幻化出来的人,个个有实体……要去哪儿?”虽如此问,还是顺从被秦艽拉着往前走。
秦艽道:“追根溯源,去看看蜃儿的梦境。”
8
蜃儿的梦境在北海深渊底。
小小的姑娘胡乱套着男孩的衣服,闭着眼睛直立浮在水中,牢牢牵着身旁自己的尸体。
她面前是一只巨大的蚌,半开半合,在无数起伏的海藻掩映间,一男子在其中沉睡,白衣白发,连眼睫都染雪,全身散发出柔和的光。
细辛明白了秦艽为何容貌变成了那个模样,蜃儿所有的“哥哥”都该是眼前这位的具象。
男子与女孩儿的灵魂同时睁开了眼睛。
蜃儿看清是谁,大为惊喜,一瞬间扑将上去,带动海底水泡连连,“哥哥!”
男子十分地惊异,他在这无人之处修炼,何以有人认识自己。
第一举动是推拒,妖尚且不与妖为谋,更遑论是人。
但奇怪,这人类女孩魂灵为何会有他同族的气息。
蜃儿见他又是蹙眉又是抗拒,心先冷下一半,鲜红的魂魄渐灰,“哥哥,你不认我了吗?”
“你这小孩,死了为何不好好投胎去,扰我清净作甚?”
“我是慎儿啊,十月初九酉时一刻文家村外乱葬岗,你碰见我,我说我想要个哥哥,像小花那样的哥哥,一只手臂就可以抱起我,谁欺负我我都不怕,你说……”蜃儿急得小脸煞白,“你说你就是我的哥哥,你可以抱抱我!”
禁不住她手脚并用缠住他,像只八爪鱼,个头小小,力气很大。
男子将她端详一阵,明白少许,叹息,“你说的抱抱,是不是这样?”
遂张开手臂,两只臂膀顿时化作两只硬壳。
女孩儿迫不及待,主动迎入他怀抱。
旁观者清,细辛与秦艽在旁看得分明,男子的身体逐渐柔软,胶着,分泌出黏液,将女孩儿吞纳进去。
不过只是一刻,蜃儿皮肤上沾了黏液的部分就开始发出焦臭,再下去非要将她融化了不可。
她神情却始终幸福洋溢,痛也快乐。
男子及时放开她,“小傻瓜,你遇到的是一只蚌精,他不是抱你,而是引诱着要吃你,我也是蚌修炼成精,体貌想来与他差不多,难怪你会认错。”
这小小孩子,身世怎样坎坷,从没被人抱过,还以为拥抱的感觉是痛,被吃也不知。
蚌精是只好蚌精,化成人以后重新抱紧蜃儿,吻了吻她发顶,“这才是抱。”
蜃儿在他怀中瞪大眼睛。
她想起来了,那日之后她觉得疲累,拖着腿爬回家去,首先在门口撞到郑文氏,郑文氏指着她尖叫不止,还有她爹,壮实的汉子拥着妻儿老小,连连后退,指着她叫:“妖怪!”
她回过头去,妈妈那面破铜镜映着她,少了半边脸和一只胳膊。
她不过是痛极,想要一个抚慰。
后来奶奶还是忍着恐惧将半死不活的她伪装成哥哥,塞上漏的船。
全村的人敲锣打鼓,欢送她们离去,迎接又一年的风调雨顺。
是的,她们,几乎家家户户都像郑文氏这么做。
蜃儿问:“哥哥,你叫什么啊?”
“你问我凡间的名字吗?我叫月素尘。”男子道。
秦艽初被蜃儿迷惑心智醒来,在殿中游走时,曾见一殿柱,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月素尘”这个名字,字迹跟他的一样拙劣,起先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他知道了。
9
蜃儿从此黏上月素尘,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她不懂怎样才算表达喜欢,只好月素尘做什么,她也做什么。
她也不懂月素尘是为妖,她将他当成海神,因为他会法术,会召唤小鱼小虾给她吃,“饿”再没找上她。
她全心全意地快乐。
月素尘每年都会择日出关救一救那些被愚昧大人祭祀出来的孩子,起初是将他们一一送回家去,后来发现大人会把回到家的孩子视为不祥,认为海神发怒不肯收,那些孩子的下场多半是遭受屠戮。
月素尘便吐出蜃气创造幻境供那些凡人孩子栖息,这就是为什么幻境中除了爱化成仙人来应景的虾精蟹精,还生存有凡人。
月素尘创造幻境的时候,蜃儿就在身旁,望着高楼起,大厦入云霄,目不转睛,“哥哥好厉害,我要和哥哥住那座最高的宫殿!”
她牵他的手,已成习惯。
月素尘无奈,怎就莫名多了个小尾巴,甩都甩不掉,他不会将养人类小孩,伸手抓了只糖葫芦出来,“好,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可是他忘了她只是一个魂魄,装得再像肉身也无用,她若是不去投胎,迟早要消失在海上。
于是月素尘道:“我送你离开好不好?”
蜃儿眼睛直直看着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径直跑走了。
好几日再不见她,他寻着找过去,发现她饿得蜷缩成一团,旁边摆着成堆的饭菜。
月素尘不解。
蜃儿牵着他的衣袖,小声道:“我想着定是我吃得多,还整日跟着你,你才烦了我,哥哥,我以后每天只吃一顿饭,一顿只吃一半,一日只跟着你一个时辰,你别赶我离开,好不好?”
她那样渴望地将他看着。
终究只是个小孩子,他不知该如何解释给她听。
他想,就再等一日吧。
等过了一日,再过一日。
又过一日。
蜃儿时常走着走着就睡着,无尽衰败。
终于不能再等,睡前,月素尘将一个项圈挂在蜃儿颈子上。
蜃儿嘴咧到耳根,还以为是哥哥送自己的礼物。
一觉梦醒,月素尘就此不见,未留下只语片言。
蜃儿找遍了整个幻境,乃至海底每一只贝壳,不得不承认,月素尘不要她了。
说好要永远在一起,却又不要她。
她曾以为自己得到了救赎,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碎了就是碎了,拾不起来的。
凭什么!人人都要遗弃她。
北冥深海搅动如深渊,喷薄着她的怒气,既然都不要她,她也不要这个世间。
那种饥饿的感觉又回来了,比之从前更甚,先从郑文氏吃起,她寻着记忆走回家去,才发现村落已经不是原来的村落,原来月素尘保了她百余年。
不要紧的,郑文氏的子子孙孙还在,她不是最重视传宗接代?
最后才吃那个小婴儿,细嫩的手指抓着她垂落肩膀的头发,他还以为这个姐姐要跟自己玩耍,像极了她的弟弟。
凑上去闻,香甜非常,她忍了又忍。
她吞了很多的人,犹不满足,还是饿,于是把整个村子搬进幻境,村民们手舞足蹈,道自己得到了神仙的眷顾,要去过神仙的日子,不知道自己只是“神仙”的供给。
人类养鸡养猪也是供给,为什么她不可以?
月素尘将蜃景幻境留给她,她若是把它变成地狱,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若是生了气,是不是就该回来了?
她等着跟他说对不起。
她找了好多“哥哥”来替代他。
吃完魂魄她便一次次流连在梦境,看着月素尘最后守在她床前,等她睡着,伸手点点她脑袋,“小家伙,一想到往后的日子没有了你,还真是有些落寞。”
“不能平白无故叫你将我当成信仰,既然你说我是海神,我总得为你做点什么。”
“不过我要谢谢你,其实我跟你一样,也从没有家人,与其说是我成全了你,不如说是你成全了我,很开心当你的哥哥,望你能在此间平安长大。”
他渐去渐远了。
“别走!”梦境外的蜃儿朝他背影伸出手,最后只抓到一把海水。
“虚伪。”她眼中有泪,更多的是怒火,“我要把这里搅个天翻地覆,看你出不出来!”
手蓦然被另一只冰凉的爪子制住,蜃儿怒而抬头,秦艽一脸“朽木不可雕”,“屡次倒霉在你个小破孩子手上,那酒我算没白喝,真是醉了。”
“不要你管,你们这些大人又比我们好得了多少,自以为是!”
秦艽抬起手。
蜃儿以为他要打自己,惯性一躲,岂料秦艽只是把她被海水打湿的头发拨到一边,点头道:“说得很是,我也烦他们大人,总是大道理一套一套,还擅长自我感动,也不问问人家领不领情。”
蜃儿意识到他话中有话,“什么意思?”
秦艽一笑,指指她颈间,“还想不想知道你哥哥去了哪里?”
蜃儿从衣服里拉出一个项圈,上头一颗硕大浑圆的珍珠,在深海底发出淡淡光芒。
蜃儿不懂。
“你哥哥就没想着好好教你多读点书?竟也放心将偌大一片蜃景交给你,心也是大。”秦艽方说完,身旁细辛道:“某人说得自己就好像很有文化一样。”
秦艽一阵气结,就地想跟细辛讨论讨论“关键时刻应不应该拆男朋友台”的重大问题。
“你快点说!”蜃儿暴躁了,这小姑娘怒气值一上涨,海域便动荡。
秦艽只好先对她道:“不管你想不想承认,月素尘都不是什么海神,他只是个蚌精,你晓得吗?”
“他能力有限,保护不了你太长时间,这颗珍珠就是他的精元,他把它给了你,否则你以为你为何突然一夜之间有了操控蜃景的能力,为何魂魄几百年也不会散?”秦艽教她把珍珠握在手心,“全是因为它。”
“你哥哥没有不要你,他换了种方式和你在一起,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珍珠感应到蜃儿掌心的温度,轻轻颤动一下。
原来他是妖,却做了她的保护神。
“说得好听,”更多的眼泪从蜃儿眼眶中渗出来,融入海水,“那他不就是死了吗?我不要他死,我……”
她说:“我知道错了,我只是饿……”
细辛怜悯将她看着,这小小的孩子,她不是饿,其实她是空虚,又不知怎样求助,才形容自己“饿”。
她想要的,无非一点家人的温暖。
可是她在这冰冷的海水中,孤独地躺了几百年。
细辛对秦艽道:“我有个成熟的建议。”
秦艽:“我不同意。”
10
那一片蜃景,一天一个样,从美轮美奂,到海浪滔天眼看要沉,期间甚至还起了火……
金九守着船,看得心惊胆战,他家公子不会是带着细辛给人拆家去了吧,越想越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蜃景幻境重新美轮美奂。
秦艽带着细辛踏浪而来,中间夹带私货一枚,私货玉润可爱,颈上还戴着枚亮瞎人眼的大珍珠。
是个小姑娘。
金九定睛一看,整个人都癫狂了,“你们你们你们,不会吧,这么点儿的时间,你俩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苍天啊蜃景幻境是个什么神奇所在,早知道他也去!
三人闻言,齐齐对他翻了个白眼,对,就是这个感觉,一家三口就是要整整齐齐!
金九搓着手,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蜃儿一马当先上了船,“有吃的吗?我饿了。”
“有,我去给你做。”细辛兴冲冲跟在她后头,好激动,又多了个人欣赏她厨艺。
秦艽跟在细辛后头,脸色难看,“我就说我不同意,看吧,收留个饭桶。”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公子,”金九凑过来,“加油,要做个慈父哦。”
秦艽脸色更难看了,“别瞎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个故事有些漫长,直到吃饭时秦艽还没给金九讲完,蜃儿将七彩龙珠当弹球玩了一会儿相当无聊,也托着腮坐过来听。
最后细辛也开始听。
听到最后,细辛若有所思,“所以秦艽,你还是想一统三界,对不对?别解释,蜃儿虽能操控你,前提也是顺应你心意而为,对不对?”
蜃儿猛点头。
秦艽噎了一下,“我偶尔想一想,过过干瘾,不行吗?!”
声音拔高八个度,很是心虚。
细辛啧啧啧,“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不过看在你后来知道回万妖城等我的份上,组织暂时先不追究了。”提起万妖城马上想起另一件事,“怎么可能是你先喜欢上我的啊,明明是我先喜欢你。”
秦艽冷哼,“是我先好不好?”
细辛:“我先喜欢的你。”
“是我先。”
“是我。”
剩下金九与蜃儿面面相觑,拍着桌,想骂人的心情很热切,“我说二位,这么撒狗粮,你们是不是觉得很爽……还开饭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