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花满衣

1

她一时兴起,忽然想做个人。

身边的小鱼小虾都笑话她,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做人干嘛呀,人可会流眼泪哦。”

“还有七情六欲三魂六魄,没听见投海的渔女伤心唱歌:‘情郎呀,你心狠煞,一句话儿也不留下,弃我在天涯~’”

“就是就是,你要是走了,谁来庇护海域万千生灵,保佑四方依山傍海的芸芸众生?”

她被聒噪得不耐烦,轻轻叹一口气,海中顿起一个巨大漩涡,鱼群慌乱逃窜。

看,她也累啊,连叹气都不能,她只能保持高兴。

“那我就把神格留下。”她拿手指勾住一条受惊的小鱼,双眸睁开来,堪比日与月。

海神自海上露面了,额头秀美,远看巨如山丘。

海面风起浪涌,动荡不安,她只露出半张脸,额心一缕微光迸出,经海之灵涤荡万万年的一脉魂络,半点前世也不沾染,记忆是空白的,飞向离东海最近的无妄城。

——

百花争奇斗艳的花园,廊台水榭,石案上水墨纸砚俱备,崇光立于案前,持一支上等狼毫笔,细细为画上女子点朱唇。

那是个倾城美人,伫在花间,粉衣灼灼,明眸皓齿顾盼生姿,拈花微笑。

崇光为她点完唇,取过手边准备好的符,为她添一道温情,添一道柔和,添几分顺从……最后是一颗纯澈赤子心……

末了,他张开手,向天边喝一声:“魂来!”

天际乌云变幻,大风起兮,鼓满他衣袖,片刻之后一缕孤魂悠悠荡荡,注入画中。

崇光眼前一花,被白光笼罩,待散去,画纸已是一片空白,他身前站了一个美人,对他盈盈下拜,“主人。”

崇光是无妄城最有名的术士,半年前城主连如华痛失爱妻,一蹶不振,所以国师找来崇光,要他按照城主喜好,为城主制造一个美人。

崇光看着美人,美人也看着他。

面面相觑,面面相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半晌,崇光一拍脑门,“嗨呀大意,忘给你带脑子了。”

美人:“……”

2

美丽的皮囊万里挑一,没脑子的灵魂啥也不是,崇光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指使眼前美人,将她下巴抬起,“你给老子笑一个?”

“啪”!一记响亮耳光,崇光的脸歪向一边。

美人甩甩手,有样学样,连语气都跟他相差无几,“老子不愿意。”

崇光:“……”说好的温情柔和顺从呢?

这时候脚步声纷至沓来,连城主在众人拥簇下走在最前头,国师陪同在他左右,来查收他的高级定制。

崇光跪拜在地,“抱歉城主,有些东西在下尚没准备好,还需要一些时日。”

城主本就对这个提议兴致怏怏,无可无不可点点头,倒是国师看看美人再看看崇光,不动声色眯了眯眼睛,而后拱手与城主道:“臣这徒儿愚笨,让城主见笑了。”

城主摆手道无妨,“来都来了,爱卿就陪孤王赏赏花吧。”往前走了两步,看见一个美人。

是美人碰上了都会多看两眼,城主盯着八字步杵那里的美人,“这位是……”

崇光起身,适时挡在美人面前,镇定道:“我妈。”

城主:“……”

城主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听说有些修行的人到了一定境界根本看不出年龄多少,闻言颔首,体贴地表扬道:“令堂真……不显年纪。”

“谢城主夸奖。”

国师跟着城主走了,抽个空又回来,质问崇光,“搞什么事情啊?”

崇光为难地看看美人,这个他感觉一时没办法解释。

国师察言观色,善解人意的手按上他肩膀,“崇光啊,你是为师最得意的一个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然,毕竟你也到了有一定需求的年纪,一时冲动可以理解,但这是城主的东西,你私心昧下是不是太不给为师面子?”

崇光被他说得脸红了个透,急急辩解道:“我不是我没有!”将美人一把推给他师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要不您自己看吧。”

一炷香后,“啪”!

国师捂着自己的脸,服了,“你不献给城主是对的。”

崇光苦哈哈,“那师父我现在怎么办?”

“当务之急,是再为城主做一个。”

“我知道,”崇光看着眼下这个,“我是说她怎么办?”

国师语重心长对崇光,“谁开发谁保护,谁产出谁负责,再说她一颗心是你心头血做就,除了你别人也驾驭不了。要不,你自己昧下?毕竟你也到了有一定需求的年纪。”

崇光:“……”

崇光:“……”

崇光:“师父你说了这么多,是不是就是不想承担风险。”

国师:“是。”

国师:“你加油。”

崇光:“……”

“对了崇光,”国师临走,转过身来对他道,“你师姐快回来了,你最近一段时日当心些。”

崇光心里一沉,点头应下。

国师是典型的“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当即又卸下一桩心事,迈着轻松的步伐,追上城主。

连如华见他去而复返,回过头来微笑看他,眸中有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其实是崇光造人失败了吧?”

国师步子一卡,道:“城主,‘造人’这个词不能乱用哒。”

“你不必如此煞费苦心,孤王身边从来不缺美人,眼前不就有一位吗?”

国师环顾左右:“哪里哪里哪里?”装得一脸好傻。

连如华注视他一阵,忽然叫了他名字,“逸云,你今年几岁?”

“……”国师道:“城主要听实话?虚岁二百五十一。”

“是啊,你是修行之人。”连如华看着他跟崇光差不多的年轻面容,身姿挺拔如竹,青丝妩媚眉若远山,两点星眸熠熠透着玩世不恭。

“孤王就不一样了,今年二十五岁。凡人之躯所享不过百年,除却二十年懵懂无知二十年昏聩老迈,所余最多六十载,再分一半昼与夜,梦中消磨三十年,还能得几时欢愉?你……要珍惜。”

逸云神情无辜。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如华不介意更进一步,“你当真不知孤王与王后是表面夫妻?”

逸云:“……”

他默默道:“那,知道不知道的,那什么,咳……”

再进一步,“你曾说你志在天地间,要的是无拘无束,红尘世外,当年又为何甘愿为救孤王耗费百年修为,踏入这红尘万丈,屈身为臣,居于无妄小城一隅?”

国师大人说不出话来了。

“说上一百遍,也是你先招惹的孤王。”连如华润唇紧抿,莹泽眸子染上薄薄一层怒意与心事落空的恼火,将手中一枝海棠塞给他,“话已至此,你看着办。”

转身走了,上火了,生气了,别追我,没结果。

剩逸云看着手中花,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茅塞顿开拔腿跟上连如华,“城主等等,有些感情上的事也不是不能商议……”

崇光眼看着城主匆匆从自己面前走过,即使生气也是风华无双,他师父跟在后头屁颠屁颠。

崇光:“师父,要不你给……”

逸云连连摇手,“师父有人生大事要办短期内顾不上你了,有事自己扛别来烦我!”

一步不停留,从他面前呼啸而去。

崇光:“……给她起个名字……吧。”

有些师父,有等同于没有。

崇光扭过身子忧愁看着跟自己对峙的美人,总不能一直“那啥”“那啥”地叫,该给她起个名字。

他见她站在花丛里,落花沾满衣,静态下看着还是挺赏心悦目,一时心动,脱口而出,“不如你就叫花满衣。”

美人道:“好的,儿子。”

崇光:“……”特喵就这一句你怎么就能听得进去。

3

热闹市集,行人如流水。

花满衣:“你真是我儿子?”

崇光真诚地看回去,“其实我是你爹。”

“我知道了,你是我夫君。”花满衣忽然兴奋,崇光顺着她指的方向一一看过去,人群中一对一对小两口手挽手,“娘子夫君”互相唤得亲热。

而后他视线落在他与花满衣牢牢十指相扣的手,耐心跟她解释,“要不是你见了吃的就往上扑,我至于这样吗?不是所有牵你手的人都是你夫君,没事别乱叫,我都有心上人了,她温柔贤惠大方高贵,不像你,是个残次品。”

花满衣目光被糖葫芦吸引,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崇光重重叹气,感觉自己摊上个大麻烦,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没看牢,再回过头来,花满衣把人卖糖葫芦的草把子抢了。

点头哈腰赔钱一气呵成,崇光瞅着喜滋滋的花满衣,再瞅瞅自己空了的钱包,“我倾家荡产了,要不……把你卖了?”

说卖就卖,花满衣扛着草把子,崇光带着花满衣,一路往花鸟市场奔进。

一路穿过卖花卖鸟卖鱼的商铺,崇光选个地角让花满衣蹲好,往她脖子上挂块牌子,“卖身葬父”。

许是觉得有趣,她仰起头来,冲他笑,明艳的一张脸,灿若三月春花。

是他一笔一笔折腰月余亲手勾勒出来的,为此,腰间盘差点突出。

崇光教她:“别笑,现在你是卖身葬父,你得哭。”

“什么是哭?”

“哭就是难过,失去什么东西令心里缺了一块,疼得厉害。”崇光比划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指给她看。

花满衣低头看看自己胸口,“我眼中有你,挺愉快的,不想哭。”她对着他,仍是笑。

崇光:“……”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崇光把她草把子夺走了,往街边臭水沟里一扔,恶狠狠对着她,“现在你失去了。”

花满衣:“……”

崇光:“再不哭就要失去我。”

那双泓水凤眸顷刻沁了眼泪,效果拔群。

4

红颜一悲万物悸动,用不了多大工夫他们跟前便围满了人,终究看脸是亘古真理,放哪个时代都好使。美人哭一哭,立时有个富商疼得肝颤,“哎呦可人儿,莫哭莫哭,有难处跟爷说,爷收你做第十八房姨奶奶。”

百两黄金摆在面前,被崇光冷着脸推了回去,“我家小花不做妾。”

还怪有志气。

猥琐的不要,酸腐的不要,抠搜讲价的不要,男人最好都不要,他虽然想把花满衣卖出去,但也想将她托付给个好人家。

头一回见卖家还带挑拣买家的,看客们不满意,吵吵嚷嚷问崇光:“你这好管闲事的,算哪一根葱啊?!”

花满衣抽抽搭搭,“他是我夫君。”

一众哗然,人群里有个老太太拄着拐棍出来,指着崇光骂道:“呸,渣男。”

崇光:“……”

“放着自己娘子卖身葬父,你不是人。”老太太气得直哆嗦,崇光生怕她背过气去,连忙道:“我跟她啥关系也没有!”

花满衣梨花带雨,“你是你是你就是我夫君,你拉我的手,我马上就要失去你了。”

崇光:“……”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人倒霉起来喝水都能塞牙缝,好好的晴天,大雨说下就下,连个兆头也没有。

不过亏了这场突降大雨,人们纷纷散去,没人来指责崇光了。

花满衣还在哭,停不下来的那一种,崇光拽拽她,“好了戏过了,差不多可以了。”

花满衣不听,伤心得很认真。

崇光:“亲我错了。”

依旧是哭,哇哇的。

正当他不知该怎么哄,一辆华丽马车停在跟前,慈眉善目的贵夫人从车里探出头,看看花满衣“卖身葬父”的牌子,温声道:“如此大雨你二人也怪可怜的,这位姑娘,我恰好缺个侍女,你可愿意跟我回府?”

崇光五两银子把他的小花卖了,带着“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一辈子不容易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复杂心情,与花满衣挥手作别。

看她被家丁拽着,一步三回头,俗世绝色的脸不俗世的眼,似是明白了离别意,不再挣扎,只绝望看着他,她来到这世间唯一熟悉的人。

雨下得更大了。

她越走越远,眼看要不见了。

“等一下!”崇光咬牙,大步流星追上去,“小花我不卖了。”

娘的,无论如何,这是他的心头血,心尖尖最柔软怕疼的那块地方,刺破一点他都得躺床养仨月。

五两银子忒赔本。

“这位夫人对不住,这个人我不卖了。”不自觉,他的手再度握紧花满衣,而她歪头看着他,破涕为笑。

奇怪,她只要止哭,天就放晴。

但贵夫人的脸色比这天气还难揣测,瞬间扭曲,“小官人,刚才买她是五两,你若再要买回去可就不是这个价了,不然你说变卦就变卦,我不要面子的啊。”

崇光:“……”

夫人一张手,“五十两。”

最后崇光还是把花满衣领了回来,他身无分文,唯一值钱的东西还有一身衣服,那是上个月他给一丝绸庄老板家驱邪得来的谢礼。

崇光牵着小花,面容悲壮,全身上下只剩一条底裤,走进集市中,回头率极高,极高。

花满衣:“他们好像都在笑话你。”

崇光目不斜视,走出了自己的风格,“我知道。”

花满衣:“他们问你为什么要裸奔。”

崇光目不斜视,继续走出自己的风格,“我知道我不想回答你别说话。”

他恨恨看着她,“我也算无妄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沦落成今日这样,都是因为你,你记得报答老子。”

话音刚落花满衣张手抱上他赤条条的精肉上身,隔着她薄薄一层衣料,她是与他有一样温度的人,活生生的人,心血相连,连跳动的频率都一致。

他忽然意识到,她是这个世上除了师父之外,与自己最亲近的人。

花满衣:“我抱了,你说吧,打哪?”

崇光:“……”

果然人裸奔之后就离精神失常不远了,他方才竟然感性起来了还。

花满衣试探道:“想一想,那个大肚子老头要买我回去做妾也挺好的,看他那么肥,跟着他应该有肉吃。”

“崇光,你不会再卖我了吧?”

崇光:“那可说不准……”

她蓦然再度抱紧他,丝毫不知羞,“国师哥哥说我的心是你给的,名字也是你给的,你放心,我拿命对你好。”

她手劲极大,他挣扎两下愣是没挣脱,当时崇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师父要人家管自己叫哥哥,百岁老人真不要个脸。

5

崇光把小花安顿在自己那二间小破屋,给她吃给她穿给她新棉花被,指着炕,“以后你就睡这间。”

花满衣摸着带补丁的簇新被子,两只眼睛弯成月牙,一笑倾国,陋室也亮堂起来。

崇光发现她没脑子也挺好的,给啥将就啥,不挑剔,好养活。

不像……有些人,眼中只有高堂明月富贵花,他给不起,也不想给。

夜间崇光刚睡下,一道黑影趁着夜色,以非人的速度,“呲溜”窜进他被窝。

纤细柔荑搂紧他的腰。

崇光:“……”

崇光:“喂!”再这样他要报官了。

花满衣缩在他怀里,“我自己害怕。”

“您客气了,眼下这个情形,应该是我比较害怕。”他一把把她掀下床,“搞事情啊大姐,别的你不行,趁着月黑风高调戏良家美少年你倒是熟练,你这样容易……叫我把持不住变禽兽你知道吗?”

“我一闭上眼睛就做梦,梦里我在无底深渊一般的海水中,四周黑得仿佛能把人吸进去,周围只有我自己,我努力睁眼看,看不到尽头,看不到一点光亮……”她眼睛巴巴看着他,楚楚可怜,眸子里没有丝毫私欲。

“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难不成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你合着机缘来讨要回去?”崇光无奈叹口气,拍拍床榻,“上来吧,只此一宿。”

花满衣眼睛顿时亮了,来了个饿虎扑食,猛地一蹦,最后崇光捂着自己刚不突出的腰,瑟瑟在床角,指着她手指发颤眼角含泪,“你个禽兽。”

说好只是一宿,跟没说一样。

往后无论崇光几时醒,以什么姿势醒,都能看见花满衣像只壁虎一样紧扒着自己不放,睡得口水横流,他拽着湿嗒嗒的衣领像个即将失身的大家闺秀,义愤填膺,“造孽呀。”

他带她去驱邪祟,到各门各户家里去,意思意思收点报酬,旨在修行。

修行之人,当一味为天下苍生,无欲无求。

但他自从身边多了个尾巴,往往难以启齿地看着人家,缀上一句,“不好意思,您家有肉吗?”

一个姑娘家,为什么那么能吃,匪夷所思。

一日,降妖除魔到了海边村落某个渔夫家里,正好渔夫要出海打鱼,问他二人可有兴趣。

崇光没有,但看花满衣一脸跃跃欲试,不忍拂她的意,点头说“好哇”。

花满衣静静坐在甲板上,一副对海水既畏惧又向往的模样,崇光护在她身后,防着她一头栽进海里——她这个智商,也不是没有可能。

正要日常嘲笑她没有见识,渔夫过来要下网。

“等等。”花满衣拦住渔夫,是崇光不曾见过的肃容,他见她缓缓将手伸进海水中。

那日的情形崇光永世难忘。

无数的鱼仿佛受了谁指引,疯了一样,不住自发往船里跳,短短一炷香工夫,生生将船压沉了三分。

“姑娘住手,够了够了,真的够了!”渔夫埋在鱼堆里伸出一只手,发出呐喊,“神人啊!”

花满衣将手从海里拿出来,抬起反复瞧了瞧,自觉十分有趣,目光寻着崇光,“好玩吗……夫君?”

渔夫道:“哦,刚刚公子被一条天降带鱼啪啪打脸,我眼看着他被抽下海了。”

花满衣:“……”

这天俩人丰收而归,左手拎着鱼,右手捎着渔嫂给的自制猪头肉,迎着夕阳,像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小夫妻。

走着走着,崇光手里的鱼落了地,花满衣抬头看去,迎面一个绯衣佳人,娇俏袅娜,气势凛凛,手中握一把寒气四溢的配剑站在那里,只看着崇光,“师弟,我回来了。”

6

崇光是他师父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只管收留不管养,随手丢给个少女。

少女就是师姐,名叫槿薇,师父给她的评价是“心比天高”。

槿薇也曾是贵族小姐,后来家族没落了投入师父门下,从来由奢入俭难,因此师姐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一度对崇光非常嫌弃,说他身上有洗不去的乞丐味儿,恨师父甩个包袱给自己,对崇光没什么好脸色。

但崇光从小缺爱,乍有了师父师姐一家人,对这种日子倍加珍惜,尽管师姐对他不好,他仍以德报怨孜孜不倦。

他是师姐的小狼狗。

师姐十八岁上爱过一个名门男子,交付出全部身心,结果那男子不过只是想看看修仙的姑娘跟普通姑娘睡起来有什么不一样。

男子大喜之日上,槿薇在雨里哭得好惨,没了清白丢了脸,今后谁还肯要她。

崇光当年修为还不及格,手抄大宝剑去男子门上大杀四方,把男子一顿暴揍,再被人家一顿暴揍。

他鼻青脸肿成猪头,一瘸一拐打着伞满城寻师姐,在深水巷子看见槿薇,将伞递过去,自己淋着雨,“师姐,伞柄我用手帕包着来的,没用手直接碰。”

怕师姐嫌他脏。

头一回,槿薇正眼看了看他。

他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满腔激动无以言表,“师姐你放心,等我成为无妄城最好的术士,我娶你!”

少年热忱掷地有声,槿薇却冷笑了一下。

崇光知道自己不配,师姐是他够不着的天边月亮。

再滚烫的石头经过岁月无情对待蹉跎,也有凉透的那一天,而一旦凉透,就焐不热了。

茅草屋里,崇光端上一盘鱼和一筐白面馒头,为什么是一筐,家有漂亮饭桶,能吃。

槿薇拿着筷子难以下箸,“你平日里就吃这个?”

崇光点头,坐下去又站起来,“我再去炒个菜。”

倒不是为了师姐,主要他瞄了一眼小花,感觉一个菜不够她自己造。

趁着崇光下厨,槿薇终于把目光锁定花满衣,“你是谁?”

本着同性相斥的美好优良传统,花满衣原样瞪回去,“崇光是我夫君。”

说完不再理槿薇,专心干饭,一口没吃好噎住了,她拍拍胸脯,吐出一串泡泡,旁若无人四下看看,见桌上没有水,绕指一柔,一股清水凭空而来,她堂皇张口就喝,清纯不做作。

槿薇在旁看得目瞪口呆,猛地探上她灵识,片刻之后收回手,惊悸不已。

她看到一片寂渊深海,黑得发沉,甸甸压在她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崇光端着猪头肉从厨房出来,槿薇已经不见了,他随口问:“我师姐呢?”

花满衣:“她说她原本回来有事找你帮忙,现下准备靠自己。”

崇光:“哦。”反正师姐行事他从来弄不懂,当下也没有在意。

7

槿薇走后第三天,海边出现一只海魂兽。

海魂兽是死于海难或者海上之人冤魂不灭,经久聚起来的妖兽,凶煞仇人,逢喘气的活物必吞。按理说和平地带不能够有这等凶兽,但它就是出现了,短短半日伤人无数,崇光不能不管。

三尺青锋剑破云而来,少年凌驾九霄傲视苍穹,屁股后头恐高的某人死死抱着他的腰,空出一只手打他头,“让你耍帅让你耍帅!”

崇光:“好好好我错了,不打脸行不行!”

剑锋在日下闪光,直指海魂兽,小山一般的兽头,刚硬折断了宝剑,崇光不是它的个儿。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跌在沙滩上,崇光没忍住,吐出一口老血。

海魂兽见机扑上来,崇光躲闪不及时,眼看要完。

倏然一个弱小身躯挡在自己面前,花满衣食指凝聚强光,脸上一派疏离冰冷,沉静与血红的兽眼对视。

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波涛汹涌,风起,浪潮滔天。

崇光想起那天莫名自己往船上跳的鱼,心中燃起厚重希望,他就知道不一般般,他制造出来的小花不一般般。

他的小花真棒!棒呆那么棒!

下一瞬,花满衣一把拉起他,“妈的装叉失败了,跑!”

崇光:“……”造孽呀。

海魂兽受了这回忽悠,脾气肉眼可见地见长,彻底暴躁,仰天呼啸,冲着花满衣就来了。

利齿刮住了小花衣裳。

崇光不跑了,敢伤他的人,问过他意见没有?

趁着妖兽张开血盆大口,少年持断剑自动跳进了它嘴里。

“崇光!!!”小花大吼,一瞬间,她知道了什么是心痛,她要失去崇光了。

她也不跑了,站在原地,风将她的长发吹得扬起,额心一枚印记若隐若现,她的眼成了海一般的湛蓝,整片海域乌云压顶,海水黑如浓墨,掀天而起。

是海啸。

人们尖叫着正四散躲避,忽然海魂兽痛苦挣扎扭动,从它肚里亮出一束红光。

花满衣眼神恢复原样,海啸也退了回去,红光将妖兽肚腹破开一道裂缝,继而越扩越大,妖兽倒地化灰,崇光从里头跳了出来。

花满衣不敢上前。

少年以剑杵地,帅气一抹沾了凶兽口水的刘海,朝她一笑张开手,“我厉害吧,过来。”

花满衣看着他,一直看着他,他身上破开一个血洞,血从中涌出来,两个,三个,无数个……

他笑着,在她面前倒了下去。

——

“崇光你别怕,我会救你的,别怕……”她抱着他,拖着他,不停跟他说话,一路赶往皇宫,下了一路的雨。

宫人打着伞,也是犯难,“国师十日前携城主出海度蜜月去了,根本不在宫中,要不奴去找个御医来?”

“御医救不了我师弟,”一个声音突兀插进来,槿薇撑伞现身,脸色诡谲,望着委顿在地的花满衣与糊了一身血的崇光,“只有我能救他。”

“只不过要牺牲你,你愿意吗?”

——

与此同时,遥远的海际,豪华巨船上下灯火通明,最中央的船舱,室内摆了一局棋。

下棋的两人对坐,一个君子如玉,一个不要脸。

不要脸的那个突然捂胸,弯下腰去,“靠。”

猝不及防手背被敲了一记,“下输了也不准说脏话。”

“不是下棋的事儿,”国师大人望着窗外,目光担忧,“我徒弟有难,我得回去支援一下。”

8

崇光再次有了意识,发现自己浑身缠满绷带,被捆成了粽子。

门外有个纤细人影徘徊。

他不自觉带了笑,一边龇牙咧嘴一边下床开门,“进来啊,这怎么还不好意……师姐?”

槿薇端着一盅药,“你醒了就好,趁热把药喝了。”

崇光没动,眨眼不错看着她,质问道:“我的小花呢?”

槿薇不答,坐在他床侧,幽幽道:“师弟,你从小对我的情谊我知道,是师姐负了你。”

崇光把一张符拍在她面前,这是他从海魂兽肚子掏出来的,“师姐,我最后叫你一声师姐,你把那怪物引上岸来什么目的我管不着,我只问你,我的小花呢?”

“什么你的?!”他从未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过话,槿薇一下着恼,“你知道她是什么吗?”

“我不管她是什么,我只知道她是我的!”

是他把她带到这个世上,两人三餐一屋檐,日日相处,谁也不及他知道她笑起来有多好看。

他心头血供着,顿顿肉喂着,答应了要喂她一辈子,答应了要做她夫君。

他只不过睡了一觉,就把她弄丢了,她那个不灵光的脑袋,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目眦尽裂,槿薇要不是女的,崇光已经扑了上去,“你把她骗去哪里了?!”

槿薇心头一酸,若是那个男人待她,有崇光待花满衣一半紧要,她便是为他死也甘愿了。

自古深情皆不负,她的傻师弟呀……

她喃喃道:“你知道吗?临城的薛小王爷生了怪疾,他说等他好了就娶我,他说他爱我。”

“我此次回来找你,原是想让你帮我想办法,但是看到花满衣,真是天助我也,她是你送过我最好的礼物。”

崇光恶寒得快要吐了,耐着心思听她说下去,“我跟花满衣说你快死了,只有将她炼成丹药拿来喂你,你才能活,她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师门传下来的紫丹炉,你是知道的,一旦闭炉开炼,方圆十丈之内生灵勿近,不死不休……”

崇光已经冲了出去。

紫寒山,化丹之地,山谷深处起了八卦阵,中间一镇紫金铜炉,崇光隔着老远,看到那个在三昧真火中翻滚的单薄身影。

“小花!”

唯一的感觉就是痛,火舌侵骨,灼烧五脏六腑,花满衣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化成了灰死得差不多了,要不然怎么会出现幻觉?

“夫君,你怎么……你还没等吃我,怎么就自己擅自好了呢?”

崇光极力保持冷静,“是啊,老天见你这么乖,就开恩让我好了呗,你再乖一点,待在那里不要动,我过来救你。”

花满衣摇摇头,“你还是……不要过来了,这火邪门,滋味不好受。”

“那是对于一般人,那老子是谁啊,老子从出道开始就人送外号‘火云邪神’,水火不侵百无禁忌。”一滴泪自他腮边滑下,顷刻被灼成白雾,火燃烧了他的衣摆,崇光恍若不见,眼中只有花满衣。

一步一步,水符铺路,他把她从火里抱了出来。

小花一出火圈,就伸手试图拉崇光,“好了好了知道你厉害,赶紧出来吧。”

水符用光了,崇光修为再深厚,到底也是凡人之躯。

他笑着点点头,“这就来,你背过去捂住眼睛数一百个数,我保证就出来了。”

花满衣连忙转身,捂眼。

“一。”

“二。”

“十。”

“五十。”

“一百。”

身后无声无息。

天不知何时暗下来了,空山里只回荡着一个女子凄厉的哭泣,“你骗我!你骗我!”

遥远的海域,海神再度睁开了眼,一缕幽魂刹那归位,人世里滚一遭,良辰美景,万千众生,七情六欲八苦,心头余痛犹存,那里头藏着一个人。

分解她的孤苦寂寞,给了她一个人世间的人。

崇光。

她的夫君。

9

崇光再次醒来是五天以后,生死之际他师父御剑而来,觉得他还能抢救一下。

肉身是保不住了,逸云砸了无数丹药法器出去,堪堪留他一条七零八落的魂魄。

崇光就整天飘着。

然后传来海神痛失夫君,报复人间的消息,海域防线全面崩塌,无妄城根本不够淹。

逸云凌空而立,看海啸铺天盖地卷至,心中五味杂陈,“徒儿,你这次玩了把大的。”

崇光也很慌,海神传说他从小听到大,向来是敬畏有之,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会跟海神同居呢?

早说啊,打死他他也不敢啊,巧了么这不是。

崇光道:“师父你想想办法。”

逸云头大,“这次我也不行了,除非有世外高人来给我们一个奇迹……咦?那是什么?”

10

秦艽细辛拖家带口行至东海,这次灵船总算靠了一回谱,没有再走错。

一路上细辛在感慨,“秦艽你发现没有,自从我们出海以来,一路上好像都没顺遂过。”

秦艽遥望远方默不作声,说得就跟他们在陆地上顺遂过似的。

“听说东海之滨富庶,这次总归不会再出意外了吧,”细辛自顾自道,“我要带着蜃儿金九上岸大吃一顿。”

后面两个一听有吃的,眼睛亮汪汪。

然后,一个天外魂魄“砰”地砸在桅杆上。

一家四口齐刷刷望过去。

崇光接受着这几号人不断的目光洗礼,挠挠头,“不好意思起飞的时候飘猛了,问一下,这船上有没有高人?”

“……”

意外这种事情,只要缘分到了,常遇常新。

11

平空里响起一声龙吟,将海神的愤怒压制了回去,青龙在云丛现身,疾风化雨。

海神愣了一愣,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毕竟东海是和瀛洲比邻。

她道:“千落?”

眼前青龙隐身,出现了一个青衫白裘的年轻人,站在云端面无表情看着她。

怎么说呢,尽管强撑出一副凌傲视物的形容来,其实内里已经差不多了,再寻不到一副合适肉身,他真的要差不多了。

海神眼神柔软不少,“你是千落的孩子对不对,按照辈分,你该叫我一声阿姨。”

秦艽:“……”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处处有亲戚,他还能说啥。

屈指弹了一个东西给她,“是你丢的魂魄吗?收好。”

说完就不见了。

海神伸手一接,崇光落在她掌心。

两两相望,崇光:“小花,这么看,你脸盘子好大。”

花满衣把他拍在水里。

远处,灵船扬帆起航,夫君失而复得,又见到旧日故人之子,海神激动异常,决定帮秦艽一把。

她吹出一口气。

于是原本优哉游哉的灵船突然加速,伴随着船上之人一路尖叫,乘风破浪。

眨眼,瀛洲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