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点睛

金陵安乐寺四白龙不点眼睛,繇每云:“点睛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腾去上天,二龙未点眼者见在。

1

青梅自有了记忆开始,便身在瀛洲。

瀛洲所在,东海尽头,孤岛水灵环绕是为天然屏障,其上有山,重峦叠嶂连绵不绝,传言至高那座山峰上下有三万里,顶平处九千里,可登峰造极乐阙宇。

岛民们都说极乐殿中有仙人,莫不顶礼膜拜,不敢近前。

唯有青梅师父是个例外,他被人称作张先生,常年居于平民大街青草巷,卖画为生。

收养青梅是个意外。

那日青梅有了意识,发现自己站在佛前,四周安静,僧人的诵经声遥远。

佛像身后有满墙年久失修的壁画,画的是十二位织星天女,墙皮剥落惹得天女们面目也残缺不全,但仍能依稀辨别出那等等天姿国色。

若有人看得仔细,还能发现正北方位上本该紫书天女站的位置,现下是一片空白。

青梅静静与眼前人对视。

庙宇之中她第一个见他,见他提着笔,望过来的眼神颇感意外,看看她再看看手中笔,再看看手中笔,末了叹道:“这也可以?”

冷静下来以后张先生告诉青梅他是画仙,手中一支无色笔渲染天地,可绘万物。

“但我其实最喜欢画人。”张先生道。

“你既遇见了我,又无处可去,不妨留在我身边给我当个学徒,混口饭吃。”张先生又道。

“首先得给你起个名字,唔……你看门外青梅半熟不熟,桂花满枝,不如你就叫桂枝吧。”张先生还道,见着青梅蹙起的眉头,“怎么不满意?那要不你叫半熟?”

青梅抬头看天,直觉自己是摊上了个火坑,半晌道:“我还是叫青梅吧。”

张先生:“啊,好名字,我刚才怎么没想到。”

青梅:“……”

2

张先生身量偏矮小偏瘦,鹅蛋脸尖下巴桃花眼,头发拿布条利落束在脑后,经年就这一个发型,身上永远一身灰衣不知道换,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跟“神仙”二字不沾边儿。

熟了以后青梅问他,既然是仙人,为何不住到极乐殿中去。

“那里太高了太冷了,我还是喜欢接地气。”张先生笑着道,“或许你觉得那至高之处才有最好的风云清气,手可摘星辰,有万千美景,但于我来说,最动人的风景在人间。”

所以他衣摆长期洗不干净。

所以他接活看心情,收钱看对方颜值。

他还从隔壁李大嫂家偷烧鸡,从于大嫂那偷肚兜儿。

他望着山峦叹为观止,“要我自己爬上去?太变态了吧,不如回家吃番薯。”

所以,他逗留人间,是懒。

还把自己形容得那么清新脱俗。

青梅学画学得很努力,感觉自己早晚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然只能跟着师父一快饿死。

3

师父教青梅画画,从不用那支无色神笔,只用普通兔毫,且用左手,搞得青梅以为他是个左撇子。

直到某个晚间,青梅起夜,看见他站在院中,背也不驼了腰也不疼了,站得倍直挺,面前一张浮在半空的长方纸张,缓缓飘动。

他右手持无色笔,笔尖处如沾了天上银河星子万颗,静静流淌,落于纸上,渐渐呈现出一副美人面。

那是个男子,白衣皓雪迎风而行,衣袂与青丝齐翻飞,入鬓长眉淡色薄唇勾勒出他面容冷峻。

最后师父笔尖停驻在他眼睛处,一时难以落笔。

青梅早已忘了自己是出来做什么的了,不自觉跟着屏住呼吸。

眼睛是五官中最重要的一个,画画的人都知道,眼睛等于画意凝结之所在,是所画那人的灵魂。

她看见师父缓缓下笔,为画中人填就一双泓水凤眸。

须臾,画纸震荡,男子从纸上跃然而下,站在张先生面前。

因没有魂魄,他虚虚立着,如薄薄一张纸片,面无表情。

青梅紧张得汗都下来了。

她看见师父身体微微颤抖,怀着悸动,轻轻拥住了被点点星光围绕的男子,头埋入他胸膛,道:“闲云,我替你收了个徒弟,将来可传你衣钵,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就算你不愿意,我收都收了。”

“但我也不是故意的,抢了你的无色笔以后一直没用过,那日寺中师父们请我去修补年久失修的壁画,我一时贪玩就用你的笔比划了两下,谁能想到真的请下一位天女来,可能我就是传说中的灵魂画手吧。”

“好吧我就是故意的,你来咬我呀。”

“你若是有心,就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到了最后,只闻啜泣声在空中久久回荡,青梅悄悄退了回去。

她发现了个了不得的秘密,师父他是个断袖,暗恋天上某位仙君,自己是个天女下凡这件事跟师父断袖相比,简直薄弱得不值一提。

天亮了以后,师徒俩心照不宣地吃早饭。本着苟过一日算一日的美好原则,张先生拍着肚皮对青梅说:“梅梅啊,为师今日身体不适,梵寺那未完成的壁画,你去替为师画了吧。”

跟谁随谁,短短时间青梅小仙女已经成了邋遢二号,咬着半个油饼,耷拉着眼点头,临走还补刀,“师父你这身体没有哪一日是适的,晚间少作画寄哀思吧,作妖确实折寿。”

张先生:“……”有些意外看着青梅。

青梅点头,波澜不惊,“嗯,我都看见了,师父你品味虽差但你眼光不错,那位仙君长得真好看。”

“你就算是个断袖我也不会瞧不起你的,放心师父。就是我担心什么呢,这么好看的仙君你有点配不上,你如此下去不会单恋一辈子吧,师父。”

张先生:“……”

他阖阖眼眸,认了命,“梅梅啊出去以后你可不能这么说话,容易挨揍知道不,对着外人记得装贤良淑德,为师有生之年还指望把你嫁出去换彩礼买肉吃呢。”

青梅心里有数了,拎着画具出门去,一开门,愣了。

青梅“啪”地把门带上。

一定是她刚才打开门的方式不对。

她捂着怦怦跳的小心肝,踌躇着再次开门,这次确定没看错。

门外站着昨夜师父画过的那位仙君。

立体的仙君比画出来的还要美上好几个层次,美得冰冷无情,凝霜深眸看着青梅,“在下闲云,听说有人在此间拿着我的笔为所欲为,还冒充我偷寡妇肚兜儿,因此来看看。”他对着傻了眼的小青梅,“妙韵在吗?让她出来见我。”

青梅:“妙韵是哪个……”

懒洋洋的一声打断了她,“大清早的谁这么烦人……”闻声出来的张先生懒腰伸到一半,不嘚瑟了,原地跳了起来,“梅梅梅梅梅关门!”

说着召出无色笔来连连挥就,青梅眼看着她糟心的师父在自己家画出了一座迷宫。

他快,门外的仙君比他更快,几乎是眨眼之间直取张先生门面,随着关房门的轻响,两人无影无踪。

青梅:“……”

青梅:“……”

青梅:“……”

她望着错综复杂一眼看不见尽头的浩瀚迷宫,欲哭无泪,弄了半天师父就是为了困住她一个?他喵的这究竟是为什么?

4

“张先生”,或者说是妙韵,丝毫不知道自己小徒弟哀怨的心情,眼下她自顾不暇,叫闲云的仙人不是来讨说法的,倒像是来取她性命,招招扼她咽喉。

妙韵急了,双手横握无色笔做状要掰折它,“张僧繇!你特意来人间一趟,就为欺负我一个小小女子,要不要脸?”

她叫的是他从前做凡人时的旧名。

金陵城惊才绝艳的无双国士,于白云寺墙壁外绘四条妖龙,引万民争相围睹,但见四龙四爪尖利,驾雾如在深渊,疾走腾挪,引颈欲飞天。

气势雄宏,无人知那是中海海域之主犯乱落网之后,他被收押封印的四个子女,天帝的意思,是要将他们押上诛仙台就地绞杀。

是画仙闲云仁慈,觉得龙王稚子无辜,罪不至死,但天帝终归忌惮,于是将四条白龙交给闲云,命他取其眼,找一佛气鼎盛之地封印。

于是人间有了画师张僧繇。

有人指出疑惑,“张先生,这些龙画得栩栩如生,但怎的都没有眼睛?”

画师伫立壁前,头顶上体态最小的那条龙看久了,有些憨态可掬,怪可爱的。

他道:“画上眼睛它们就会飞走。”

旁人自是不信,说张先生看着冷情冷性的一个人,幽默起来是真幽默,拖稿画不完也能说得这么文艺。

夜间幽寂无人时,摆造型摆了一天的四龙游走在墙壁之上,开小会,吵了好几架,最后统一决定其余三人集中念力赔上毕生修为,送小妹元神冲破墙壁,入张僧繇的梦。

解铃还须系铃人,目的在于色诱他,打动他,让他解开封印,放他们归去。

张先生睡着睡着感觉有人在自己耳边吹气,睁眼一看,四下空空,倒是欲海里头进了人,正蠢蠢欲撩动他心弦。

神识一动,他元神已站在了自己的欲海边。

一女子白衣粉带,头顶一对透明小角,站在那里盈盈顾盼,开头第一句话是:“张先生,你不清净,你们这些成道之人,不都号称七情六欲皆抛之身外,怎么你这里还留着一片贪妄深海,是为了哪个?”

“不会是为了等我吧?”

闲云静静看着她,“你不跑吗?”

“……啊?”

“你私自出逃封印,我要抓你,你不跑吗?”

妙韵:“……”

没等她跑,张僧繇已经出手如闪电,将她一把拎着拖了回去,拍上墙。

其余三条龙动也不敢动,假装自己不存在。

直到他翩然走远,妙韵才垂头丧气,“三位哥哥,我败了。”

老三跃跃欲试,“要不换我去!”

妙韵:“……”

远处耳听八方的张僧繇:“……”

妙韵的性格是越挫越勇,次日夜里,闲云正打坐,忽然面前凑了个人,睁眼一霎那,她正欲图亲他嘴。

被发现了还解释,“我今日从画本子上偷看学来的,我见图上那俩人很是情动,觉得可能有用,你配合一下。”说罢,腿缠上他腰,手臂搂上他脖颈。

闲云:“……”

他无动于衷,“你看的什么画本子?”

这是他第一回正经跟她说话,妙韵挺激动,献宝一样将怀里的画本子交上去。

闲云随手翻开一页,上头注:俏春娘帘下勾情,赴巫山张生欢幽。

底下男女交叠,正在做些不可描述之事。

妙韵:“你看你看,画上的男主角一样也姓张,跟你多有缘分。”

闲云脸一热,提笔画出火焰,将书烧了个干净,忍着怒气,“此等拙劣画技也配来污本仙的眼。”

“画得不好吗?我看画得挺好,不然你画一个我看。”妙韵道。

闲云:“……”

他绷着脸道:“我不画这种书。”

“那你画什么,菩萨?佛祖?我那书正是从神佛处得来呢。”她兴致勃勃,跟他道:“我来找你时,路过一家灯红酒绿场所,里头欢声笑语莺莺燕燕,想是人间极乐之地,一男人扑在女人身上叫菩萨,画本子我就是从男人那里偷来的。”

“我见你总在寺庙壁上画佛画飞天,以为你喜欢。”

一言不合,妙韵又被他拎着拍了回去。

妙韵:“……”

已不知道是第几个夜晚。

她入他的梦比开自家门还熟练。

“闲云我懂得了,原来那地方叫烟花之地,是个风月场所,我今日又扒窗户学了好几个别的姿势,我们来试试吧。”

闲云:“……”这也叫做“懂”?

手中茶碗险些化为齑粉,他道:“你既得了抽身的自由,就不要总是流连这些……”

他本想说腌臜地方,话到嘴边,对上她一双眼睛,清澈可见底,嘴唇动了动,他道:“这些浪费时间的地方,若实在无事,就去其他地方见见世面。”

话里话外似乎对她私自出逃也没那么计较了,可惜妙韵没听明白,“我自生下就没出过我家那片海,唯一一次出来是被你拍进墙里,我见个屁的世面。”

失了自由,方知自由的可贵。

她又道:“再者谁说我无事,你不就是我的事?”

趁他恍惚,“啾”。

妙韵拍手笑道:“哈哈哈哈哈哈,亲上了,色诱成功。”

颠颠跑了。

这是头一回,她不用他亲自拍,自己回了墙。

她走后许久,闲云才把手指从自己的唇上滑下来,禅再也坐不下去,他想起自己跟随师父修仙万万年,一直不能参破臻化境。

“闲云,你六根不清净。”师父道,“你有一处欲海难填,那里藏着一双女子的眼睛,缘分到时自有一劫,只有她能渡你成神。”

……

“张先生,你不清净,你们这些成道之人,不都号称七情六欲皆抛之身外,怎么你这里还留着一片贪妄深海,是为了哪个?”

“不会是为了等我吧?”

妙韵不知道她说出这番话来时,闲云心底有多震惊。

她兴奋跑回墙上,告诉自己的兄长们计划通过,“我亲到他啦,大哥不是说只要我亲到他就算成功吗?”

四人中有恋爱经验的大哥嗯嗯点头,“没毛病,一个人只有喜欢你,才会让你亲!”

四只铁憨憨发出的笑声震耳欲聋,感觉明天会更好,开始商量得了自由以后要去往哪里乐逍遥,他们与父辈不同,对为祸苍生不感兴趣。

——

次日,张僧繇果真来到壁画前。

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中,为其中两条白龙点上眼睛。

霎时,电闪雷鸣,众目睽睽,两条白龙破壁而出,在浮云半空欠身朝他致意之后,不见了踪影。

当天晚上,再无人来入他的梦。

闲云失了眠。

5

一别经年,沧海桑田。

进阶上神的昔日画仙来取她性命。

他看着妙韵这身打扮,以及她那句“要不要脸”的言论,皱眉,“你如今这样,也算个女的?”

妙韵折笔的手一顿,想了想,转身恢复了女装,还给自己裙裾画了吉祥水纹花样。

闲云看她使笔使得娴熟,心下一动,声音和缓几分,“为何?”

他只问两个字她已知他心意,懦懦道:“我想见你。”

打扮成你,用你身份做坏事,损你名声,只为激你来见我一面。

她小心翼翼道:“闲云,我喜欢你,你还喜欢我吗?”

“不喜欢。”他伸手,“笔还我。”

他如今手不能画,画笔是他的念想。

妙韵将无色笔别到身后,固执看着他,“你分明还喜欢我,不然为何来见我。”

“我此来不过奉天君之命,迎接一位即将到来的贵客,跟你没有关系。”

“那你特地跑我家来做什么?还说不是为见我?”

“……”闲云闭闭眼,回想的都是在极乐殿中,仙友们避着自己走的画面,他冷声道:“我要脸。”

妙韵:“你是那种在乎名声的人吗?”

“我是!”掷地有声。

“啾”,她压上他的唇,蜻蜓点水般,顷刻分离。

妙韵得意洋洋,“你看,你分明还喜欢我,否则你为什么不躲。”

闲云:“……”

他这不是没躲开吗刚才,亲就亲了,为什么总是亲得这么猝不及防!

妙韵上前一步,“你若是不忿,尽管杀了我吧,但我只要活着,我就非要喜欢你不可。”

与此同时,房门外,青梅在迷宫中摸索,并在心中辱骂她师父一百遍。

穿鞋的怕光脚的,要脸的怕老流氓,妙韵就是那个老流氓。

当年她得了自由之后,隔了一夜去而复返,焕然一新去见张僧繇。

一室之内,阳光穿透花窗明媚,她终于不用再在夜间来与他相会,尽管晚上相会还挺刺激。

她趁他不在家,将他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若是青梅见了,肯定惊掉下巴,不敢相信这是她师父能干出来的人事。

一个人是可以为了另一个人,积极努力把自己变得很好的,只是若把那个人失去了,万物都索然无味,所以才有了后来那个好吃懒做的“张先生”。

张僧繇进门时吃了一惊,惊后一喜,只是他淡然惯了,面上并不表现出来。

他给她倒一杯茶,珍贵的哥窑白瓷头一回拿出来用,上好的晓烟含萃,妙韵咕噜咕噜如牛饮,他也不觉暴殄天物。

妙韵喝饱了茶,朝他一抱拳,“谢谢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你今日把我放出来,我必然是要报恩,我可以像白娘子嫁给许仙那样嫁给你,陪你睡觉,给你生娃娃。”

一顿情话让她说出了拜把子式的义薄云天。

闲云倒茶的手卡在那里,愣是倒不下去,半晌,冷静地道:“我放你出来,并非是因为喜欢你,而是知道,以你和你三哥的脑筋,搅不起什么风雨。”

妙韵有点失望,“那我大哥和二哥呢?你为何只点我们两个人的眼睛?”

闲云看她一眼,“令尊所犯之事天怒人怨,你兄妹毕竟在连坐,倘若将你们都放出来,天帝那里我没法交代。”

“哦。”

“不过你也不用着急,你和你三哥在外多行善事,替你们哥哥多修些功德,待一日圆满,天帝自会开恩将他们放了。”

“哦。”

“……”闲云道:“你怎么还不走?还等在我这里做什么?”

“我去哪?”

“修功德。”

“我先不去,我等你喜欢我。”妙韵道。

是不是他为她点睛的时候太过用心,不然那双眼睛里为何藏着浩荡星海,光芒瑰丽灿烂,无端令人心折。

6

妙韵赖在闲云家里不走了。

她同时兼职田螺姑娘和白娘子忙前忙后,偶尔客串一回鲁智深,用倒拔垂杨柳的力气,把闲云种来观赏临摹用的几盆名贵花草都浇死了。

风惨惨雨凄凄,张大画家面无神情撑着伞,在院里往空了的花盆栽仙人掌,因为好养活。

天宫中下凡的仙人不许有法力,他如今凡人之躯一个,只能亲力亲为。

偏还有个别人在旁捣乱,妙韵:“用不用我帮你啊?”

边说边用无色笔在空中比划,她跟他学了一段日子的画,如今已经能画得很好了,画笔一挥蜿蜒出七彩华练,她置上一杯茶,传送到他身边,跟着呼喊,“闲云你看,像不像凡人成亲的喜绸子,你在那一头,我在这一头。”

闲云:“……”伸手把茶接了。

过了阵,传过一根香蕉。

闲云:“……”忍声把香蕉接了。

过了阵,一碟煮花生。

闲云:“……”

忍无可忍,伸手一拽,妙韵就跟着彩练转了过来,淋在雨中。

龙族天性喜水,她推拒闲云递过来的伞,“我跳舞给你看啊。”

无色笔随着她舞步翻转纷飞,无数花开,又被雨水打湿,如融化的水墨,散作星星点点飞红,萦绕在两人之间。

这是最好的人间。

他闭眼,那一处为她留的欲望海,情欲动荡,泛滥汹涌成灾。

只羡鸳鸯不羡仙。

晚间,闲云成功发了烧。

“生病”这俩字妙韵字典里没有,慌得她隔三岔五伸手去摸他额头,“不是吧,你虽然法力被封,好歹仙格尚在,怎的如此不济。”

闲云躺在床上苦笑,要不是她跳舞太好看,他在雨中与她周折那许多时辰,何至于他尝一回凡人的风寒。

这不是恰恰证明,她“色诱”很成功,闲云想了想,闭嘴了。

他心神倦怠,昏昏欲睡。

妙韵看看他,再望望外头的雨,入夜以后雨势不减反增,天空隐现电闪雷鸣。

她知道凡人生病要请大夫,找了身蓑衣披着往外走,匆忙间没有看见闲云伸出来阻拦她的手,“别去……”

她还是去了。

闲云的手将将触及到她衣袖,就无力滑了下去。

他勾勾指尖,无色笔从桌上跳起来,跟上妙韵,这是他仅剩的法器,护身符,不知为何今夜心头总是隐隐觉得不安,他盼无色笔能代替他护她周全。

妙韵方走出门外,撞见一个人。

大雨滂沱,闪电将来人的脸照得发白,他双手如钩,牢牢箍住了妙韵,妙韵吓了一跳,“三哥?”

正是重召。

重召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无色笔,“父王从天宫逃出来了,下落不知,天宫正出兵捉拿,这雨就是预兆。”

“轰隆”一声雷响,妙韵心骤然一沉。

“天宫不会放过父王,也不会放过我们兄妹的。”

“那、那怎么办?”妙韵反握住他的手,“我去找闲云,他可以帮我们。”

“别傻了,我的好妹妹,你忘了他下凡是为了什么吗?他本就是天宫的人,生来就跟我们势不两立。”重召道,“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趁他修为被封,回去抽了他仙骨给你,再解开大哥二哥的封印,我们一家人殊死一搏,还有几分活着的胜算。”

“抽他的……仙骨……”妙韵喃喃,脑中空白一片,“可是,他风寒还没好呢。”

重召摇摇头,叹息,近前一步,无色笔“唰”地立在他面前,它是神器,懂得识别危险。

重召身形一晃,余光瞥一瞥身后妙韵,刻意伸手,一道寒光将他的手割得鲜血如注。

兄妹连心,妙韵来不及多想,握住无色笔拦下了它的防护。

重召乘虚而入,妙韵不过迟了一步,就闻到了屋子里传来的浓重血腥味,与令她肝肠寸断的微弱呻吟。

7

房门外,青梅还在迷宫中摸索,并在心中辱骂她师父两百遍。

闲云覆身欺上,一手握住妙韵手腕举过头顶,一手揽腰抚上她的背,顺着脊柱一寸一寸摸上去,引得妙韵阵阵颤栗,“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那你把我的仙骨还给我啊。”

他修长指尖几乎要长出利刃来,将那薄薄衣衫和血肉层层穿透,好叫她也尝尝切肤断骨之痛。

那夜他就在这剧痛中,看着重召一点点抽出了自己的骨头,为了防止他有后招,干脆碾碎他的手骨叫他不能再作画。

他趴在地上朝她伸出手,想要回自己的无色笔,她却将那笔紧握着,动也不动,只眼睁睁看着。

重召把带血的仙骨续进妙韵身体,一把拉起她,“快去救大哥二哥他们!”

血流成河,他绝望看着她离开。

她还没等到他亲口说喜欢。

她仓皇回头,一滴眼泪飘落在他眼下,也像是他的泪。

原来这就是师父说的劫,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念成神。

可是这样的成神,他宁可不要。

妙韵用无色笔救出哥哥,看雷雨之中东方紫气蓬勃,画仙一夜成神,心里不知高兴还是难过。

三条兴风作浪的白龙轻易被闲云封印回墙里,只剩她一个。

她颓然倒在地上,望着他,眼中有哀色。

他偏头不看,一掌劈下,受到重重阻力。

睁眼看去,是无色笔挡在妙韵面前,替她拦下了一击,它在空中“嗡嗡”跳着,与他对峙。

笔中藏着他曾经对她的爱意,如今成了她的屏障,与他作对。

由来不过是自作自受。

他对妙韵撤回手,伸手去握无色笔,后者不买账,强行在空中画出一条大红喜绸,一头牵住妙韵衣摆,一头递给他。

不接,硬递。

闲云:“……”

无色笔一次次撞击他的手,仿佛在告诉他,妙韵没有杀心。

最终,他冷然离去,放过了她也放过自己,再不贪恋这个人间。

从此,瀛洲至高山峰上极乐殿多了位无情无欲的闲云上神,人间没有了点睛即心动的画师。

——

妙韵没有杀心,却有悔意。

千万个难熬的日与夜,无人知她是怎么过来的,千辛万苦来到瀛洲,不过是想见闲云一面。

面上看着潇潇洒洒,实则卑微到不敢再用他手把手握过的右手作画,干脆用左手,留着右手,在深沉的夜里,画一幅幅刻骨思念的他。

近在咫尺,想见他是情到深处难以割舍,不敢上去极乐殿见他,是近乡情怯。

如今,心满意足,她迎着他,主动搂住他颈子,嘴角笑意安详,“我等的就是这一日,莫说是你的仙骨,这条命你要拿去,也随你。”

受死的心情很愉悦。

继而她蓦然瞪大眼睛,没有哪一次的吻来得比这一次热烈,他像是要把她融进血液。

难分难舍,至死方休。

其实迎接贵客何须劳动闲云亲自前来,讨教也好报仇也好,都是借口。

唯一颗真心拳拳,经岁月洗礼淬炼,越发觉得当初那点喜欢可贵。

他内心深处,最爱的还是人间。

无色笔雀跃围着两人飞过来飞过去,画出道道红绸,空气中都弥漫着喜庆。

少顷,红绸猛地被扒开,妙韵冲出去,“妈耶我徒弟!”

闲云:“……”

房门外,青梅继续在迷宫中摸索,并在心中辱骂她师父五百遍。

8

六七日以后,海神一口气把闲云上神要迎接的贵客吹送到了岸边。

除却秦艽还算镇定之外,其余三只已经七荤八素。

秦艽跨出一步,将细辛打横抱起,快速走下灵船。

蜃儿见状,照葫芦画瓢,一把将四条腿的金九拎起,快速走下灵船。

金九很恍惚。

岸边,闲云上神携手夫人已经等候多时,等秦艽将细辛放下扶稳,才趋前颔首致礼,“在下闲云,奉极乐殿天君之命特来迎接秦城主,并为城主重塑的肉身点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