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天君

1
三界之大,哪处世外桃源都比不上凤族的地盘风景秀丽,四面青山连绵,山下绿竹成林,山风徐来,飒飒有悦耳之音。
凤凰喜竹也喜黄金梧桐,境内一株梧桐近万年之久,树冠遮天蔽日,叶子金黄,灿比日月,庞大可在其上筑屋,为凤王一人独有。
当下树前茶香袅袅,布了一局棋。
凤族的王凤栖,身着淡青烟雨纱长衣,端的清雅,修长白皙手指捏着一黑子,轻盈落下,看着对面支颐出神的墨箫上神,忍不住叩了叩桌面,出言提醒,“该你了。”
墨箫回神,目光一扫棋盘,白子被吃得所剩无几,这还下个什么劲,长袖一挥,数只酒坛出现在桌上替代了棋盘,墨箫抢先打开一壶,招呼凤栖,“棋不下了,陪我喝酒。”
凤栖:“……”
他默默道:“眼看我就要赢了……”这种感觉谁能懂。
“咦?是吗?”墨箫面不改色将无赖进行到底,“我人生失意,只顾着借酒消愁,倒是没怎么看棋局。”
凤栖:“……”
想了想,还是抬手唤来一只小百灵,“去看看天君行至了何处,快赶来没有,若是没有,就告诉他墨箫上神醉酒在我处赖着不走,叫他快些来把人领回去。”
羽族传讯之快六界第一,凤栖刚下令,小百灵凑热闹不嫌事大,闪电一般蹿了出去。
墨箫一口老酒呛住,颤声指着他,“凤栖,你变了~果然是跟老麒麟混久了白凤凰也能变黑……”
“嗯,”凤王正直地道:“都怨他。”
2
有百灵鸟引路,天君一路腾云驾雾,恨不能再长出几条腿来,临到跟前望着那显眼的梧桐树,蓦然停了脚步。
“那个什么鸟,你看本君现下这副模样,够惨吗?”
百灵不明所以,打量着他七零八落碎成破布的衣裳与前胸后背汩汩冒血的大伤,还有苍白面容,点点头。
天君放心了,蹙眉,捂胸,毫不怜惜自己,腿一软直直从云头栽了下去,啪叽重重砸在地上,摔在树前,还是脸先着的地。
小百灵飞在半空,对他这个操作着实费解,为什么能有人这么惨还这么高兴。
有脚步声渐渐接近,眼冒金星中天君看到一截绣着淡蓝四合云纹的素色衣摆,忙把上弯的嘴角一收,换上一副苦大仇深,伸手将那衣摆攥住,悲戚道:“师……父……”
总感觉哪里不对,天君略抬头,对上一双璨焕明眸,虽好看,却不是他要的那一双。
凤栖往旁边避了避,忍笑道:“僭越了,我可受不起天君此等五体投地之礼。”
天君:“……”莫可奈何忍着伤痛慢慢爬起。
凤栖又道:“墨箫他算得你多半要被来瀛洲的那位秦城主打一顿,所以让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他话音刚落,身后树屋的窗户打开了,露出墨箫顾盼烨然的眼。
天君当机立断,又把自己原样砸了回去,血不要钱似的从他身体里哗哗往外淌,徒劳伸出一只手探去墨箫的方向,“师父,千落她家小崽子不是个省油的灯,你看他给我揍的,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感觉自己特别对不起师父的一番栽培,不中用又给师父丢人了,给我个机会师父,我还能再战五百年,让我爬去你身边……”
墨箫静静坐在那里,观看《戏精的诞生》。
与此同时遥远的瀛洲极乐殿后花园,种花的秦艽望着虚空,总感觉下一刻会有一口锅从天而降。
眼看天君血流干快要凉透了,墨箫才开了大赦,“进来吧。”
“哎!”
天君的步伐踉跄中带着喜悦,震惊了小百灵。
凤栖适时捂住她眼,此种套路他熟,“这等不要脸的苦肉计你不要学。”
小百灵猛点头。
3
天君一瘸一拐好不容易走到墨箫身边,开口还是那一句,“师父。”
委屈得像个几万岁的孩子。
却被墨箫上神一句话堵了回去,“我不是你师父,我早就退货给天后了,你爱找谁做师父都是你的自由。”
天君知道他这是又犯了倔,将从前那件伤心事重新提上了口头,一时默然,无从辩驳。
只这一件事,只这一件事天君对墨箫有亏欠,且一亏欠就是五万年。
五万年前天君还不是天君,他是天帝最小的儿子景战。
自打生下会跑就没让天帝与天后省过心,皮打狗闹长到一千八百岁,天后累觉不爱了,与天帝关起门来,商量着要给景战找个师父。
思来想去,在三十天休养的墨箫上神最合适。
原因有三:其一,他闲,洪荒之初成神的祖宗们若不是有要务在身,莫不归隐天外无从觅,数一数身边仅剩的这几个,东阳仙君光一个夫人就够他忙了,现下又添了好几个小崽子;陵阳仙君是棵树,光会打嘴炮,不牢靠。
昆仑的青阳仙君跟昆仑锁了,轻易不下昆仑墟,夫人又是魔尊,感觉总跟仙界隔着一层,不大好开这个口;衡阳仙君虽然也闲,又是战斗力超群的麒麟一族,但谁敢打扰他整日下界追凤凰,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只有墨箫上神,本来隐居妄巫山,两百年前忽然莫名受了重伤元气大动,借三十天清气充盈的水华池养伤,正好。
其二,墨箫资历高,在仙界一向德高望众口碑好,虽是自酒仙封的神,但手中一根打神鞭威力无比,上打诸神下惩妖魔,乃是他在妄巫山亲自炼化的法器,后来姜子牙用了都说好。
刚柔并济拿来对付景战,正正好。
其三,墨箫上神生得好看,曾经也长居“仙女们最想嫁的人”榜单前十,结果被簌月神女看上,吓退了一干柔弱小仙女,才渐渐把他从榜单上刷了下去。
而景战有个特别烦人的癖好——看人先看脸,一般颜值低的他看不上,等闲压不住他。
墨箫上神那张脸足够惊艳,正正正好。
甫一商量定,天后就迫不及待拎着景战直奔三十天。
4
水华池上金莲盛放,风过,耀眼莲瓣遍染水泽,千顷雪浪逐金波。
无边美景中,墨箫端坐池畔回廊美人榻,怀中蜷着一只猫,秀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悠然撸猫。
天后上前一步,有点不忍打扰这美人如画,但望子成龙的心情急切,于是干咳一声,“叨扰上神。”
墨箫回头,眸色湛然,有些意外地瞅着她,知她无事不登三宝殿,直接开口道:“何事?”
天后便开门见山,“有个崽求你收留一下。”将景战那些年作下的死大体一说。
墨箫听了,久久默然不语。
天后叹息道:“我知道将这个孩子交给你让你为难了,可是吧,前些日子簌月神女还向我打听过你,甚至想来看看你……”
“这个徒弟我收下了,”墨箫飞快地道,“但你知道我的脾气,给个底线让我心里有数。”
天后:“打残没事,别打死就成。”
墨箫点头道:“行。”
景战等在外头,对自己即将面对的悲惨世界毫不知情,一双狡黠桃花眼流连周遭光景,惊讶想起三十天上好像还没留下过自己作孽的痕迹,这怎么能行。
及至天后出来让他自己进去。
他大喇喇踏进门,看见廊下坐了个纤瘦抱猫美人,无论容貌还是风致都长在他的苏点上,隐隐约约还有点面熟,想是在哪个狐朋家里吃酒时,台下奏乐给他取乐过的琴师,当下走过去,轻佻抬起墨箫下巴,居高临下,眸中光彩熠熠,“美人儿,我妈给我找的便宜师父在哪呢?”
掌心的美人温然一笑,门突然在景战身后合上,整个水华池上方都多了层密不可开的结界。
景战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美人手里不知道何时多了条漆黑泛着电光的鞭子。
景战小殿下的惨叫响彻三十天。
半个时辰后,景战缩在墙角发着抖,身上血痕淋漓,墨箫居高临下,鞭子倒拿抬起他下巴,柔声道:“孽徒,我就是你师父。”
“以后见了为师三步之内要先行礼,记住了么?”
从此墨箫这张绝色美人脸成了景战无数个夜里挥之不去的梦魇。
挨打这件事成了景战的家常便饭,确切地说,认识墨箫以后,景战挨过的打比吃过的饭还要多。
只是,无论犯了什么错,无论墨箫怎么花式打他,景战就是不肯开口叫他师父。
不叫就不叫吧,墨箫也不是在乎世俗辈分称呼的人,依然全心教他,学识、修为、做人。
一日又是每日晚课时间,师徒对坐掌对掌运行个周天,墨箫先撤了手,“今日先到这里,你且回去。”
他额上覆了一层细密薄汗,景战知道他恐又是旧伤发作,拍拍屁股站起来有些幸灾乐祸,“上神你两百年前到底干什么去了,至于受这么重的伤,”说着轻扶着他手臂,“要不我替你看看?”
墨箫抬眸看他一眼,反问回去,“你懂药理?”
景战回道:“不懂。”
“不懂你看个球。”
“……我是关心你。”
墨箫推开他手,面无表情:“哇,为师好感动,你可以滚了。”
5
景战滚了,回来时身边多了个人——簌月神女一身水色衫裙清丽胜过门外菡萏,亭亭立在那里,含情脉脉。
墨箫:“……”
早年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顿时历历在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虽知,君却不干。
簌月一片痴情尽付了东流水,天天为墨箫上神风露立中宵,死活非要嫁给他,逼得墨箫没法子,最后只得寻个隐秘山洞把自己藏进去,开了一坛大梦酒,一睡就是三千年,才慢慢敢出来见人。
他以为她总该将他淡忘了,如今看她这个眼神,显然没有。
偏景战生得晚不知情,斜倚门框抱臂支腿自鸣得意,“怎么样上神,我是不是很够意思?”
够,特别够,他嫌他不懂药理,他就把天界最懂药理的簌月找来了。
景战全然不顾墨箫想抽死他的心情,与空中弥漫的尴尬,不由分说将墨箫按坐在蒲团上,抬起头对簌月笑得色若春花,“月姨,上神这个人要面子,有什么伤痛自己忍着不肯说,今夜我就把他交代给你了,劳烦你替他好好看看,搓扁揉圆任你处置哦。”说完就在外头把门关死了。
墨箫:“……”
他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挺幽默!
簌月神女是哭着出来的,景战很诧异,“月……”
簌月定定看着他,微红的眼圈透着楚楚可怜,“墨箫向来喜欢独处,你何德何能可以留在他身边?”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景战有点懵,他挠挠头怪不好意思,“我妈让我来的啊。”
神女原本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苍白,冷笑着在他心口一点,“好得很。”
簌月走得很悲怆。
景战不服,怒气冲冲破门而入,“墨箫,欺负女人你算个什么本……”
目光触及墨箫未来得及遮掩的胸膛,猝然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他左肩有道伤蔓延至心窝处,像是被什么凶兽獠牙贯穿后背咬出来的,两排血洞上下整齐并列,个个都有人手指那么粗,皮肉外翻,森森可见骨。
见他进来,墨箫皱眉不悦,不动声色将伤口用法术掩去,冷声道:“大人之间的事情小孩子不懂就不要多问……你进来都不知道敲门的?”
一句话将景战噎个半死,顿时也将乍见到他伤口的惊骇冲淡了不少,景战小殿下仗着一千八的高龄,平日里最不忿别人拿他当孩子看待,当即反讥道:“我怎么不懂,不就是男欢女爱那么回事,我说你也忒绝情,枉人家喜欢你那么多年,即便是要拒绝,能不能委婉地拒,婉拒!”
“当断不断,我拖泥带水对她才是最大的绝情……”墨箫说着寻思过味来,有些费劲地将外衣穿起,“我跟她的事你早知晓?”
“对啊,关于你的事情我什么不知道?”景战笑得不怀好意,在被抽死的边缘不断试探,“上神你早年间的桃色绯闻可值钱了,我在月老那里费了好大周折才打听来的。”
所以他才把簌月找来,成全他们一二,景战觉得自己真是活神仙,将来不是功德簿子第一名他都不能愿意!
墨箫也跟着笑了,见到这个熟悉的笑,景战就有条件反射,感觉自己肉有点紧,不由后退一步。
果然,墨箫站起来,吃力地活动了下手腕,打神鞭赫然出现在手中,迎着景战惊惧的目光,“我打死你。”
6
这一回打得有些严重,景战在床上瘫了小半天,眼看日头西落凡间又是转瞬一日过去,心下焦急,龇牙咧嘴爬起来出了门,走之前下意识看了墨箫紧闭的房门一眼,方踩了朵云飘飘悠悠下了界。
他所去之地不远,某处无名小山村外田野,不远处就是青山起伏,去时倒霉赶上下雨,景战望着田野边上一处孤零坟茔,忘记了施法挡雨。
那里头埋着他此生唯一的师父,永远在此地,与青山迷离同亘古,今天是他的祭日。
景战边从乾坤袋里一壶壶往外掏酒,摆个心形置在坟前,边喃喃自语,“师父,你生前爱喝酒,这是我从某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上神那里顺来的,他人虽不咋地,但酿酒酿得还行,都送给你。”
手顺着那简易墓碑摸下去,上写:吾师篱川之墓,一笔一划,歪歪扭扭贼难看,一眼便知是出自谁之手。
景战却对着它深情款款,“我没用,至今没从父帝母后那里为你讨个名分,委屈你埋在这寂寂无人荒凉地……”
篱川是为他死的,两百年前下界出现一魔兽屴,周边地仙招架不住,上天求援,这等热闹怎么能少得了景战小殿下,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要跟着前往捉拿凶兽的兄长去,去了还不听指挥,自诩百八千年的修为就天下无敌了,总想着立个奇功,好叫为他愁秃头的爹妈欣慰一下。
于是景战小殿下乘夜单枪匹马去制服魔兽,一朝趴在山脚前,伤重昏迷之际看见一抹纯白身影朝自己走来,伸出手。
那抹白,白月光那么白。
——
景战跪在坟前拿酒浇地,回忆往事回忆到心梗,不知道身后有人撑伞款款走近,烟雨朦胧,清风卷袖,故人来邈。
墨箫站在伞下,用他无悲无喜的眼,看着景战给自己上坟。
如果景战这不省心的货稍微长点眼,就能够发现不远处那片青山是他的妄巫山。
7
两百年前墨箫遇到景战是个意外,那时他闭个关刚把打神鞭炼成,着急想试试它的威力,出关之时正好听说山下出现了只魔化的屴。
墨箫上神于是兴致勃勃出了山,刚走到山脚,一个人从半空里掉了下来,差点砸在他身上。
那是个浑身被屴咬得差不多的孩子,奄奄一息,苟延残喘。
墨箫拿鞭子拨拨他脸上沾血的乱发,发现是个长相极好看的孩子。
“啧,怪可惜。”墨箫悲悯感叹一句,手底下不闲着,三两下挖好一个坑,要把景战埋了。
埋到一半袖子猛地被揪住,景战昏迷中求生欲爆棚,好似不甘心就此化作枯骨一具,生死一线也要挣一挣。
墨箫把袖子往回扯了两下没抢过,觑着他的脸良久,认了命,将景战从坑里重新刨了出来,在地上将他盘腿摆好,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兀自拍着他脸,道:“小孩儿,你记着,从今以后欠我一条命。”
言罢,半生修为打入他体内,景战身上的伤肉眼可见地愈合了,同样的伤口同样的位置,一道道出现在墨箫身上,这就是屴的霸道之处,凡是被它咬出来的伤口无论你是神是仙都无法靠自身愈合,修为低点的最后只能流血而死,要不然就像墨箫为景战这样,自愿为他将伤口转移到己身。
景战相当于亏下他一个天大的恩情,墨箫没想着要他还,本来舍己救人是他单方面做的主,没道理捆绑这孩子一辈子。
他不知景战身份来历,只看得出他是个仙,怕吓着人家孩子,在山脚村落起了幢竹屋,化作平凡样貌的普通散仙,看着打神鞭略感惋惜,“暂时是使不动你了,老实在我虚鼎里待上几年吧。”
打神鞭窝窝囊囊成了个闲置落灰的命。
是故景战醒来时,便看见墨箫在月下喝酒,暮檐凉薄,竹影摇曳,他身旁流萤飞舞。
一张普通脸上一双藏了星河浩瀚的眸,景战一眼望了进去,扑通就给他跪下了,“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在下景战,请教恩人大名,来日在下结草衔环,报阁下恩德。”
“篱川,”墨箫随口诌个名字,淡看他一眼,“方才替你疗伤时,发现你根骨不错,师从何处?”
景战微微一愣,“还没拜师。”
墨箫点点头,这个年岁了还没拜师,想是这孩子家世不好,又对他心生几分怜爱,问道:“着急走吗?”
“啊?”景战又是一愣。
“不着急的话拜我为师,陪我留在此处多住几日吧。”墨箫当时想着,将这孩子锻炼几年,倒是可以把打神鞭传给他。
景战答应得痛快极了,“不着急,一点儿不急。”
甚至还有点嫌日子过得太快了。
日子过得确实快,一眨眼过去几个春秋,景战记得那日是七月七,银河清亮如白练,那时候还没有牛郎织女的传说,凡人不把这一天当成节,只是晴空里星子闪烁月牙如钩,看着也怪喜人。
墨箫酿的酒也到了开封的时候。
师徒俩把盏邀月,酒酣意浓,景战看着精壮一大小伙,却是个三杯倒的体质,不多时大着舌头扯着墨箫不撒手,“师父你这样的人才不能被埋没,走,随我上天我给你个名分。”
名分……墨箫咂咂嘴,虽然意思是那么个意思,但这两个字从景战口中说出来怎么那么怪异。
最后墨箫一根手指头戳倒了他,信手施了个安睡咒叫他一夜好眠,防他次日清晨起来头疼,不曾发现外头乌云蔽月,银河成了阴郁的红。
魔兽屴兽如其名,山一般的庞然,浑身长满利齿,不知怎么跟景战杠上了,蛰伏几年追来找他报仇。
墨箫对上它赤红的眼,要是自己修为鼎盛时或可与之一搏,听着身后景战的呼噜声,他叹一口气,罢了,合该这孩子是他命里的克星。
他捂捂身上还未好全的伤口,请出用的尚不顺手的打神鞭,坚毅地走出门外,把门轻轻关上,以微末之姿,挡在门前。
——
景战睡醒了以后,发现自己身上有安睡咒的残留痕迹,师父不见了,地上只余一大摊血迹,和屴兽凌乱的脚印。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篱川这样的散仙何以能够跟屴抗衡,定是以命相搏最后被吃的渣也不剩,只为保全他这个不肖徒弟的小命。
景战在原地哭得撕心裂肺,感动了自己好久,最后失魂落魄地回了天,面上看着还跟从前一样混不吝,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心里有块地方塌陷了一角,再也补不回来。
有一个人为他丧过命,那人是他师父,毕生唯一的师父,他身份不如墨箫尊贵,相貌不及墨箫十分之一,他仍旧只认他一个,所以不管墨箫如何打他,身上如何皮开肉绽,他也再不肯认墨箫做师父。
8
墨箫在景战身后站了良久,有些感慨。
其实天后将景战带进水华池的门时,他就将他认出来了,只是没有作声,并颇有些瞧景战不上,怎么两百年不见,这孩子光长个不长脑子,还是那么毛毛躁躁的,导致他一见他就想抽他,十分管不住自己的手。
他当年将屴兽打了个魂飞魄散,自己也难以支撑,想着景战现下没有了威胁,近两年修为也有所长进,该是到了离别的时候了。
他一个人自在惯了,对于当面告别这件事做不来,况且自己负伤颇重,还是不要让景战看见为好,遂随便选了棵粗壮的竹子留书一封,直奔了三十天,盼景战醒来以后能看见。
如今这个情形……这货显然是没顾上看,故而阴差阳错……
又是良久,景战伤感起来没个完,最后墨箫不耐烦,上前一把将他拽起来塞入伞下,“差不多行了,丢人现眼……你喝酒了?混账玩意儿,自己什么酒量不知道吗?”
景战醉得冒泡泡,眯着眼睛笑嘻嘻看着他,“师父喝酒,当徒弟自然要作陪啊,走,我领你见见我师父。”
“我不见。”一个空坟包有什么好见的,墨箫捏着他后颈将他调转回来,招来云朵要把景战架上去,景战赖着他死活不配合,“我心里难受,两百年来我寻遍了天上地下,想寻回他一缕元神,肉身毁了元神总该还留在世上吧,为什么他就是不肯回来见我?”
墨箫莫名心虚,道:“也不一定。”
“是不是他嫌我这个做徒弟的累赘,生死关头只会把自己置身事外,所以厌烦了我……”
“这倒是。”
“啥?”景战怔怔看着他。
“……”墨箫干咳一声,抬头望天,“酒疯撒完了,回家吧。”
“关于我师父,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景战目光灼灼。
墨箫立即道:“不知道啊。”
“墨箫上神,”景战咬牙,“你晓不晓得,你每次打我,小爷都念你有伤在身,不曾与你动真格,劝你好自为之,此刻你我在凡间,可不是在水华池!”
话音没落身上挨了一鞭子,比任何一次都重,景战当场嗷一嗓子叫了出来,怒视墨箫。
“还敢威胁我?”墨箫手持打神鞭冷笑,“你又晓不晓得,本神每次打你,都不曾与你动真格,否则以打神鞭的威力,你早残废了。”
言罢一挥袖,眨眼间容颜大改,正是篱川的模样,眼神却还是墨箫上神的,冷若冰霜地看着景战,“现下满意了?能老实回去了?”
景战霎时成了只呆鸡,能,太能了。像一缕回荡无去处的幽魂,牢牢依附着墨箫,跟着他回了水华池。
墨箫进茶房他跟着进茶房,墨箫进书房他跟着进书房,墨箫进卧房他跟进墨箫卧房。
墨箫:“……”
墨箫:“闹够了没有?”
景战摇头,拽着他衣袖不撒手,眼中一半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一半是“我师父是墨箫”的惊愕,冰火两重天,一会儿又想到墨箫身上伤痛的来由,心里堵得几乎要窒息,果真应了簌月那一句,他何德何能。
弱弱的不知所措,只凭心唤一声,“师父——”
生怕墨箫跑了。
墨箫无声叹息,“乖徒弟,为师不跑,所以你去把你被雨淋透的这身皮洗洗顺道把衣服换了罢。”
还没说完景战原地转个圈,焕然一新,冲他灿烂一笑,满口大白牙,当神仙就这点好,自带换洗烘干功能,省时省力。
就是不怎么省心,墨箫扶额,“不是,你看不出来我让你去洗澡只是托词,话外之意是让你离我远点,留我自己清净清净吗?”
“你就让我跟着你好不好,我还有许多问题想问你,若是又说错了话给你打两下也使得。”语调里带着微酸。
“哟,听你这话,我平日里打你,景战殿下还觉得委屈了?”墨箫冷笑地抬起他脸来,“你祸祸了老子一身修为半条命加上满身的伤,我打你两下出出气怎么了?”
将打神鞭往他手里一怼,“觉得不服尽管来打回去。”
景战哪里敢,往日的伶牙俐齿消失得无影无踪,磕磕巴巴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打就赶紧滚。”墨箫将他推出门外,“砰”地把门撞上。
景战在外头反应半天,突然雀跃,隔着门跳起来,“师父师父,这鞭子……”
“送你了。”墨箫被子蒙头,疲累之极,闭上眼睛睡去之前还是笑了出来,“真是个傻孩子。”
孰不知景战杵在门外,拿着鞭子望着他投在床上的虚影红了眼。
9
半夜里墨箫是被景战吵醒的,睁眼看见景战隔着被子牢牢压在自己身上,双眼赤红,里头半分情愫都没有,更像是被野兽附身,狰狞地将他双手扣在枕侧,低下头来咬向他的脖颈。
墨箫伤口被牵扯,痛得低呼一声,景战听到这声低呼,动作一顿,眼神清明几分,随即目光扫过墨箫泛红的眼尾,眸中炙热愈发浓重几分,不管不顾咬下来。
墨箫拼尽全力翻身将他锁住,把着他脉门,没等细查,身上一紧。
他低头看看,不由苦笑,打神鞭化成绳索将他捆得严严实实,现世报来得也太快了。
景战见他这副模样,更加急躁,动作敏捷犹如猛虎扑食。
幸而打神鞭易主不久,旧主墨箫的话它还是听的,墨箫默默念咒,趁绳子松懈之际反手将景战捆上,毫不留情往墙角一踢。
景战恢复神智时,发现自己成了个粽子。
墨箫坐在他面前的椅上,衣上血迹斑斑。
景战一见之下险些又红了眼,“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墨箫看着他,“你方才入障了。”说着掀开他衣襟少许,露出胸膛,心口处泛黑的纹路犹如一朵盛放的大丽花。
景战自己吓了一跳,“我这是什么情况?!”
墨箫道:“这是噬心蛊,来自魔界噬月林深处,能够激发人心中潜在的妄念和……情欲。”
景战心头一跳,盯着墨箫近在咫尺的脸,抿了抿唇,勉强道:“可是我没接触过魔族,更没去过魔界,怎么会中这玩意儿?”忽然挣脱打神鞭的束缚,伸手往自己的心窝抓去。
墨箫拦住他,“做什么?”
“这玩意儿害人不浅,我把它取出来。”
“胡闹,”墨箫在他手背狠敲了一记,“都给你说了这叫噬心蛊,是种在人心上生根发芽,以你心血滋养,它越是盛大艳丽,你的心便衰竭得越厉害,直至最后心衰而死,你要拔除它须得连心一并挖出来,没了心你还能活吗?真当自己是不死之躯?”
景战给他训得一愣一愣的,“那怎么办?”
“你别管了,”墨箫袖手站起来,“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去找她。”
“什么她?你知道是谁干的?”
墨箫点头,“这种蛊,既然不是魔界之人,仙界中那几个药仙轻易如何敢碰,除了簌月神女,谁还有这么大手笔?”
景战不可思议,“月姨?她是我妈闺蜜,我好歹管她叫一声姨,她为什么要毁我?”
墨箫看他,仿佛看在《徒弟是个傻白甜》,还是年纪小,还是阅历少,“傻孩子,她是要毁我。”
说罢,拂袖而去,留景战独自空中凌乱。
10
白水河边,秋风冷肃,墨箫凌风而立,波澜不惊地看着河边面容姣好的女子,“簌月,你我之间的恩怨,何必牵扯后生晚辈?”
簌月抬起头,“你只当他是后生晚辈吗?”
墨箫一顿,沉默良久,违心道:“不然还能是什么?”
“你知道吗墨箫,景战来找我的时候,我欣喜不已,以为是你回心转意,才叫他来找我的,”簌月讥笑道:“我本来已经把你忘了,为什么你们还要来招惹我?”
“对不起。”墨箫低叹。
“你总是这般高高在上,我要你下来看着我说话。”
墨箫依言站在她面前,“别这样,洪荒走过来的老人也不剩几个了,我一直将你当作自己的亲妹子看待,不曾对你有半点非分之想,听话,把景战身上的蛊解了吧,算我求你。”
“求?你我相识几万年,何曾听你墨箫上神求过谁,看来你那小徒弟在你心中的分量比我想象中重要多了,”簌月轻笑着流了泪,“好啊,解蛊容易,你娶我。”
思慕几万载,相思入骨,终于成了执念。
——
墨箫上神与簌月神女的婚礼举行在妄巫山,天地为证苍生为鉴,当日乌云压顶,金龙怒吼声惊动天地,震荡了苍生。
须臾金龙落地,压断山中草木无数,疾风吹乱了簌月的嫁衣,景战化出人形,双眸充血,红到黑紫不见眼瞳,不待分说一把掐住簌月纤细孱弱的颈,“我师父呢?”
“痴心妄想嫁给他,你该死!”
墨箫安顿好山下受伤的村民回来,看到的便是这种景象,一言不合召唤出景战身上的打神鞭,狠狠朝他抽去。
一鞭子将景战与簌月分开来,簌月如秋风中的落叶,飘零倒地,已然没了呼吸。
墨箫心凉了半截,注视着景战发狂的模样怒不可遏,鞭鞭不落空,带着狠戾,打得金龙神魂在半空里出窍,又被他冷酷压制回去。
景战眼神逐渐恢复本来颜色,叫屈连连,却不敢还手,“她逼你娶她,你又不愿意!”
“你怎知我不愿意,就算我不愿意,又与你何干,”墨箫声音里灌了雪与冰,听来严寒无比,“这就是你痛下杀手的理由?那山下的村民又有何错?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说一句,抽一记,景战被他打得避无可避,最后一下伸手将鞭子接住,不惧鞭子末梢将他掌心抽得鲜血淋漓入骨三分,完完全全地从蛊毒中清醒了,“你可以打我,但你别忘了,蛊是这个女人给我下的,妄念却是我自己的,墨箫,为何我见了你之外的旁人,那蛊对我丝毫不管用,为何我的妄念里全是……”
“闭嘴!”墨箫一鞭子抽在他脸上,抽完自己也怔了一怔,他从前无论如何不打他的脸,如今是急中生乱,但,有些事若不能一鞭斩断,如何经得起细思量。
景战更是被他打懵了,呆滞地捂着脸看他,目光中也浸了冷意,“你不要我。”
墨箫不再看他,扔了一只小瓶进他怀里,“如果你心思不那么急切,遇事三思,任凭什么蛊毒能控制得了你的心神?然后你就会知道,簌月在今天早上已经把解药给我了。”
他弯身抱起簌月,走得头也不回,低头看看怀中尸体,“倘若世事皆如人愿,谁又愿意做个恶人呢?景战,你终归是不懂,想想你爹娘对你的期许,想想你贵为天帝之子肩负的重任,你再肆意妄为,对得起谁?从此也别再叫我师父。”
景战一颗心空空荡荡,呼呼漏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知道自己此时不开口,可能以后永远没有机会说了,“师父,我喜……”
墨箫打断他,“你不配。”
原来他的心思墨箫早就知道,只是自己不配。
景战走了,再也没回来。
11
然后是五万年之久,久到簌月被捏碎的元神回归妄巫山,簌月神女复活,与墨箫上神分道扬镳,久到妖族不堪仙族打压反抗,九州暴乱。
天帝最小的儿子游历归来,平定暴乱,认封天君。
天君景战这回觉得自己配了,艳光四射地回来妄巫山,熟悉的跪熟悉的怂,在屋外苦苦哀求,“师父,你还肯认我吗?”
墨箫上神的窗户开了一条缝,从缝中可以看见昔日那道身影高了也壮了,气韵早已不同往日,成熟稳重舒朗孤傲如松,望着他的目光坚定又自带庄重。
墨箫再想想自己,经年旧伤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这把老骨头,手腕瘦得只剩薄弱一片,羸弱见不得人,相比之下自惭形秽。
喵的好像玩大了,当初狠心把某人赶走的时候,没想到他能出落得这么优秀。
于是那条窗缝开大了一点,扔出只酒瓶子来,墨箫:“滚。”
景战就不,将酒瓶子接在手里视若珍宝,“谢师父赏赐。”
后来天后不得不亲下妄巫山哐哐砸墨箫上神的门,“墨箫,我儿都快要跪成化石了,要不你给我个面子呗?”
墨箫:“不给,你来得正好,我要退货。”
“退就退吧,”天后托腮,“我先叫景战回去了,听说我儿在瀛洲跟那妖王混得挺熟,不日好消息传来,上神好歹前去喝杯喜酒。”
话没落地,眼前刮过一阵风,墨箫消失得飞快。
瀛洲。
景战与妖千落碰开了酒坛,千落道:“景战你喜欢过人没有?我前些日子北上遇到了一个人,我好像有点喜欢他。”
景战:“喜欢就去追,诗酒趁年华,莫负好时光。”
千落点头,“你是个好仙,不像其他仙族,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保不住瀛洲这片海域,我希望是你驻守在这里,容我妖族留一片残喘之地。”
景战也很焦虑,嘴上安慰她,“不会的。”
心下却知道仙妖两族的矛盾由来已久,不是他们几个人的力量能改变的,暴乱一旦再起……
他碰碰千落的酒坛,允诺,“我尽力。”
千落放了心,站起来,“那我去北边啦,”走了两步想了想,“不行我还是有点慌,恋爱这个东西咱也没谈过啊,没有经验空手撩汉哪能行,要不咱俩先试试?”
这是什么馊主意,景战刚想回绝,身后熟悉的气泽飘然而至,他不禁暗自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老妈真是个好助攻,因而微笑与千落道:“试试就试试。”
一时作孽一时爽,事后景战被墨箫上神记恨到现在。
12
现在天君委顿在凤王的小屋里,一脸“求包养会暖床”,指着自己身上浅显的伤口,半死不活,“师父,我这疼,全身疼,秦艽那小孩儿真的下死手,你能咽得下这口气吗?你不能,打我可是你的专利诶,师父师父师父……你去哪?”
墨箫上神捂着生茧的耳朵走出门,“回去教那姓秦的孩子打你七寸,我觉得他下手还是轻了。”
“我不允许,”天君跳起来,眉毛着火一样撵上去,“你是我师父,只能教我!”